我和建斌認識已久,開始只是作者和編輯的關係,就約稿、出書、文字訂正上與他展開聯繫,從不知道他也畫畫。後來,偶然撞進了他的部落格,點開看了,赫然發現了他的畫作,開頭一幅《法國百合》,倒還叫我不曾上心,再往下看,那種帶水果,青花瓷的靜物畫面出來了,我一看就馬上把身體坐正了,一幅幅細看,心內著實詫異:一個做編輯的人,居然是一個畫家,而且畫得很好。他的畫足足讓我看了多半個小時,精神上感覺到一種滿滿的享受。
這年頭,畫家極多,畫展也極多。我已經練就了快看的功夫,哪怕到紐約現代美術館,洛杉磯當代美術館,都能看得很快,原因很簡單——沒有看到能惹人流漣不能去的佳作。可是建斌的畫卻屬於可以慢慢看,細細看的那種。雖然他的觀念、畫法幾乎全都是老實守規矩的,並無所謂“打破”,“革新”,可是,瞧,他的那些靜物畫得多好啊。
這個好並不只是技術上的,這年頭,能畫得逼真細緻的遠不只是他一個人,他畫的好,在於他的心境好,這份心境大概可以用一個字概括:靜。
這個字寫出來,人看了大概心裏要説:有什麼稀奇!
是不稀奇嗎?我們不妨來説説看。
只這個靜字,在當下滾鍋似的中國能有多少人擁有呢?建斌在出版社上班,他那裏人來車往,手上的事流水也似衝過來,淌過去,他應該屬於最難得到靜的一類人了。換在別人,忙亂了一天之後,滿可以回家看看電視,或者約朋友泡泡酒吧,吃吃飯局,在觥酬交錯之間放鬆身心,消磨時間。可是他另有所求,下班回去之後回家卻要求一個“心靈純凈”。他自道:“因為平時身居鬧市,工作繁雜,要應對各種各樣的人和事,而求得心靈純凈的最好方式就是畫畫。”而“每畫一幅畫,我都要將描繪的物品擺弄半天,一方面經營位置,另一方面感受和觀察對象,刻畫細節時,近距離看它的質感和微妙的起伏變化,每一隻水果都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我力求畫出它們的性格。我喜愛靜物的‘靜’字。”
靜這個字其實很不簡單,代表的是一個境界,一種活法。中國的儒、道、釋三家個個都推崇這個靜,因為靜中包含重要價值--“靜故了萬物,空故納萬境”。人需有了心靜,才能有正覺,有了正覺,才能有智慧,有了智慧,人活著才能離苦得樂。這個“靜”字怎麼簡單呢?
建斌畫作之美正是從這個靜字來的。只看他筆下的罈罈罐罐,瓜果蔬菜,原是尋常的東西,平白無故擺在那裏時,我們愛看不看----有什麼希罕!我們如此對待週遭萬物已經習慣了,我們忙得很,手上重要的事情多得很。誰肯坐下來,靜靜地觀看一個尚且帶著絨毛的冬瓜----可不瘋了。我們全體都在拼命地趕路,卻忘了趕路的目的只是為了不必趕路而坐下來好好放鬆。所以,建斌的畫出現在眼前,倒活像是突然在路上撇見一個溫馨提示:請隨時坐下來,歇一口氣,感覺一下天地間小事物的安祥,靜謐與美好。
我想,這就是建斌的畫能夠抓住人心的地方吧。我們通過他精準地再現那些新鮮有光澤的水果,帶著絨毛和粉漿的瓜菜,或者光滑瓷器上逼真的反光,會意識到,在天地間,有這麼一顆心,它能靜靜地觀看一個物體,看到愛意油生,看到愛不忍釋,最後欣喜地用心去慢慢地描畫出來。這個過程無論對畫者對觀者都是一種滋養,一份饋贈。
在建斌的自述中,他幾次提到17世紀荷蘭畫家維米爾。顯然,建斌的追求與維米爾有相通處。維米爾的畫好,也就是好在這裡,在17世紀的荷蘭,畫人物,畫風俗的畫家比比皆是,而維米爾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就因為他的心極靜,由靜覺察到美,由美滋生出愛。於是他筆下的東西,件件是眼到,心到,情到……畫到那種程度是可以通靈的,這個所謂的“靈”就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愛,一種平靜而無聲,卻滲透到一切之物的廣闊的愛,能把所有被人忽視的小東西全都包括了進去。生命具備這種素質無法不美好,畫出的畫作無法不精彩。
建斌用寧靜的心畫出的這種靜物,挂在家裏,不只是悅目,更加還是一種心境,乃至一種胸懷的展示:我們可以在人生的得失利益之上,過另一種生活,屬於心靈的生活——專注,寧靜,向一切開放,並且愛。愛最小最普通的事物,然後就會愛週遭的人,愛整個世界。
(文/王瑞蕓 )
王瑞蕓:理論家,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