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你在“85時期”的作品具有很強的觀念性,從日本留學回來後有了很多變化,這種變化是如何産生的?
胡:“85時期”是一個大的時代背景,我那時候血氣方剛,創作熱情很高,還面臨著藝術觀念的更新。搞創作需要有藝術觀的指導,我當時喜歡西方超現實主義畫家的作品,完成了《踢足球的人》、《一個朋友的肖像》等作品。去日本後,我帶著自己的畫去聯繫畫廊,當時在銀座的畫廊展出的作品,觀念藝術和前衛藝術很少,整個社會都在為經濟而律動,生活富足,市場繁榮。這是由於日本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就進行了藝術的革新,西方現代藝術的各個流派都已在日本出現過,在經濟高度發達的80年代,藝術收藏大眾化,美術市場需要與生活空間和生活環境和諧一致的美術品。當時,有一位資深的藝術經紀人看了我的畫,發現我熱衷於寫實,送了兩本靜物畫冊給我,於是從國內激情的觀念藝術轉成平靜而生活化的創作狀態,開始了靜物畫創作。有趣的是,我在日本獲獎的作品卻是人物畫,而賣得好的是靜物畫。
李:寫實是你各個時期不變的選擇,尤其在後來的靜物系列中已經做得相當深入,靜物的選擇對你來説意味著什麼?談談你畫靜物的心得。
胡:“心得”這個詞很好,畫畫是用心、眼、手的配合來完成的,有了認識後,才可做到觀察方法和表現手法的協調一致。靜物畫是西方油畫中的一個重要題材,它産生於17世紀的荷蘭,當時的荷蘭經濟發達、貿易繁榮、對外交流頻繁,處於資本主義發展時期,從荷蘭的靜物畫中能感受到人們對物質生活的滿足。可以説荷蘭的靜物畫是表現生活的,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19世紀末的後印象派畫家塞尚也畫了很多靜物,他將靜物中的果實、器皿、臺桌、襯布作為研究形體結構的手段,他認為自然萬物都可以用球體、圓錐體和圓柱體來表現,那就是根據透視法則使物體塊面的前後左右都集中在中心的焦點上。塞尚曾説:“以一個蘋果來震撼整個巴黎社會”。何止是巴黎,他的藝術成就已影響了數代人,並開啟了現代藝術之門。當代義大利畫家莫蘭迪主要畫瓶子,用忽輕忽重的線條來表現形體,以黑白兩極構成畫面的塊面層次,是一位表現力極強的畫家。歷史上的這些畫家都有很大的成就,以維米爾為代表的荷蘭畫派是反映生活的,塞尚畫靜物是在做形體結構的研究,莫蘭迪的靜物畫是在表達一種觀念。
我作畫是根據自己對物象的認識來進行的。我喜歡細細觀察物體,找到每個物體的審美趣味。因為我是用寫實的手法來作畫,對形體的表現有更高的要求,不能放鬆每件東西的內外結構,我非常崇尚達·芬奇對物象的觀察和研究,這是一種科學態度。
李:荷蘭靜物畫是市民階層興起的産物,塞尚是借靜物顛覆藝術史,莫蘭迪也是借靜物來形而上,而你的靜物既與中國激烈的現實異動無關也無意于藝術語言的試驗,那你的著眼點在哪呢!
胡:我目前是選擇用寫實的藝術語言來作畫,這是從自己開始搞創作起就沿用的表達方法,我想這是一種自然的東西,通過一筆一筆的塑型,使想要表現的東西確立起來,將生活中看似平常的物品賦予一種精神性,這也是藝術語言的試驗。對主觀與客觀、再現與表現、物象與意象,也是我一直在思考和嘗試的。近年,我常常品讀中國畫,對中國畫畫論、畫理、畫法進行體會和研究,中國畫中講的“意境”和“境界”是我想在畫中體現和表達的。同樣是寫實,荷蘭的靜物畫是一種古典、深沉、細膩的樣式,現代畫家如果還按那樣去畫就沒有意思了。
李:一般的靜物畫對空間特定的交代很明確,而你作品中的空間是被刪除的,使空間的意義變得不再確定,擺脫了一般寫生靜物的樣式而不同於習作,這點有意思,你這樣處理空間是出於什麼想法?
胡:我沒有從事美術教學,當然不會畫出寫生靜物畫來。我作畫是很獨立的,完全沉浸于個人的作畫方式中,因此在構思和構圖上能夠靜心琢磨,從選材、構圖到表現手法都不同於一般的靜物習作。對空間的認識是方法論的前提,在一幅畫中,我認為,空的地方比密的地方還重要,抽象的空間能給人以想像、富有一種精神內涵,這是觀念的表達。説通俗點,畫靜物我用的是“加減法”,對主要物體我力求畫細、畫到位,用的是加法;對次要部分,如背景和臺面用的是減法,使其單純和抽象,將這種虛實、主次和輕重的造型原理體現在作品中。中國傳統畫論中的“虛實相生”、“知白守黑”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在色彩上,我簡化複雜的條件色和環境色,根據自己對每幅畫的認識來確定色調,如《唐頌·三彩》、《春夏秋冬》這些畫就是這樣完成的。
李:中西方在繪畫表現上有明顯的不同,但在事物的觀察方法上又有共同之處,中國畫也有寫實表現。很明顯,你對空間的處理與中國的花鳥畫有某種關聯,你平常讀中國畫嗎?
胡:是的,中國畫在漫長的發展進程中,我認為是寫實與寫意並舉。宋代成立畫院,相當於西方的學院派,設立繪畫科目,強調對實物寫生,留下許多經典作品,我的案頭就擺著《宋人畫冊》經常品讀。可以説宋人畫的花鳥蟲魚完全可以與17世紀的荷蘭靜物畫相媲美。當代大師齊白石也堪稱靜物畫高手,一株白菜、幾個蘿蔔、一隻螞蚱、幾朵花草,表現出很高的境界,這些作品都給我以啟迪。
李:你曾在日本留學多年,這段經歷,對你的繪畫有何影響?
胡:日本美術在奈良時代和平安時代深受中國唐代藝術的影響,從建築、繪畫、書法等領域都能反映出來。後來的“琳派美術”和“浮世繪”則有著鮮明的日本特徵,當代的日本畫有一套科學、完整的體系。在那邊生活時,我有幸參觀了許多博物館和美術館,研究和欣賞日本畫中富有裝飾性的內涵和表現。日本的浮世繪曾使西方美術産生變革,印象派的許多畫家直接用油畫畫浮式繪,凡·高也畫過浮世繪作品,只不過用的是他那火一般的筆觸。我喜歡日本的“琳派美術”,它代表了日本裝飾繪畫的最高成就,尾形光琳的名作《燕子花圖》百看不厭,常讀常新,這幅畫建立了嚴謹的造型秩序。在日本美術中,有著從小的事物中發現美的傳統,隨之而來的精工超絕的技巧不僅有技術上的價值,也有審美價值。日本畫的所謂“寫實”與西方不同,不是表現在整體的空間結構上,而是表現在細部描寫上。日本畫家往往截取自然界的某一特定題材進行描繪,或截取某一局部加以放大,形成大膽而新穎的構圖方式。這些特徵或多或少能在我的作品中體現出來。在日本的那幾年,有機會看了西方各時期的美術作品,每年都有幾次從歐美引進的大型展覽,有主題性的,也有各大美術館藏品展。其中安德魯·懷斯的展覽使我目睹了這位當代美國畫家的原作,還有美國超寫實主義展、波士頓美術館名作展、倫勃朗畫展等都使我獲益匪淺。
李:我認為你最近完成的那幅《山梨與冬瓜》,雖然東西不多但很有分量,雖畫得古典但有現代感。從這條線索是否可以發展出一批東西?
胡:我一直在做形式上的實驗,由於寫實的手法是用明暗、立體的三維來表現的,在處理畫面上受到一些局限,如何將二維和三維合理銜接,使視覺上和諧,追求從物象到意象的表現是我近期要做的事情。《山梨與冬瓜》這張畫,我削減了背景和桌面實景的表現,將其處理成明、暗兩大色塊,使對象更加富有表現力,也就是打破室內空間,給人以想像的空間。
李:曾有報道説你的畫賣得很好,在展覽的第一天就認購一空,你對賣畫怎麼看。
胡:那是指在東京的一次個人展覽,賣掉畫是讓畫家高興的事,從自我欣賞走向大眾欣賞、從個人畫室走到社會空間,進入到展覽館和博物館。當年的凡·高就指望弟弟提奧在巴黎給他的畫找出路;高更從塔希堤回巴黎辦畫展也希望多賣些畫;中國的“楊州八怪”就是在江浙一帶以賣畫為生。
李:你的生活忙碌而有序,近期完成了不少作品。談談自己的藝術規劃。
胡:以靜物為題材,通過物象來表達一種精神,對所畫的物體都力求反映出它的特性和生命,在畫面整體上追求意境和心境,並體現一種現代意識。
2007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