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之一》 160cmx200cm布面油畫 2009
作為一種文本生成的方式,藝術總不免被拿來與向它提供文本來源的既定現實相比較。藝術與現實二者之間的關係,成為我們面對藝術、研究藝術無法繞過的命題: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就在為藝術與現實哪個更接近真實而辯證不休;車爾尼雪夫斯基對“藝術源於生活並高於生活”做出過系統的闡釋,而與他同時期的王爾德則將藝術和現實的距離遠遠拉開。在視覺文化充斥的今天,圖像符號已然成為控制文化的主要媒介,波德里亞的“倣像”説賦予了圖像時代的藝術更為獨立的價值,即藝術“創造”真實,並消解著現實……作為一名藝術的創作者,我無力去印證對於藝術與現實的之間關係的諸多猜想,也不願糾結于複雜的理論辯證關係之中。但是,憑藉對藝術的直覺與感知,我清晰地知道,不論恭維還是避讓,藝術之於社會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面對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文化形態,藝術都以其多樣、嬗變的方式呈現著對於時間的記錄,對於過程的敘述,以及對於現實生活的反觀與質問。然而,有幸的是,我能夠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並以我自身的藝術表達在呈現出我對現實的體驗與假想。
我並不否認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就藝術家而言,“藝術”首先是藝術家自我言説的媒介,也是展現藝術家意圖的物化形態與氣質表達。同時,藝術家的意圖與思想的醞釀過程離不開他所賴以生存的外在現實。由此,在我看來,如何敘述與呈現我們此刻的現實情景是藝術家作品最重要的意義之一。當然,我所理解的“現實主義”並不是單純地遵循著自己的眼睛所見範圍內的再現式的對象複製,也不是如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中國玩世現實主義的激昂奮進,揭露與反諷;而是真正地在用內心去感知世界,這是一種藝術家主觀意識中的現實,是經過甄別和重組的;並期待從中深度挖掘藝術作為表現載體,所擁有的語言修辭方式與觀念表達形態。
其實,藝術作為一種思想表達方式,它自身應該有著獨立的主觀意識性。因此,相對於描述對象本身,藝術在基礎和構成上是非現實的,難以量化的,不可言説的。而藝術之所對我、對觀眾有著如此強大的魅力,便在於其不可言説的主體性。那麼,在我看來,藝術的價值就在於如何發現、發揮自我的主體意識,並通過自我的體驗與感知,以藝術的方式向這個世界提出問題,表達意志,這樣的表現才是我所理解的“現實主義”,更是我藝術創作的需要和準則。當然,要表達出某種精神內涵的向度,需要一個言語的途徑。我不擅長抽離的、純粹的、形式化的描繪,而喜歡通過一個現實場景和人物情緒來呈現。在多年反覆的尋找與嘗試之後,我依然難以確定自己的作品是否真正把握住了身處時代的脈搏,這是一個難以求真的課題。尤其是在藝術家的主觀判斷中沒有絕對化的錯與對,更多強調的是個性化的身體體驗。當然,他們的作品也全是時代的標準音符,其價值在於他們為當下提供有異於現實的別樣化景觀。
正是這樣的訴求促使我一直嘗試著對繪畫語言的個性化追尋,在縱向的藝術史脈絡中,在橫向的圖像間隙之中選擇、發現著自我言説的最佳方式。也許是性格使然,我不太喜歡過於刺激和直白化的圖像表達,而更喜歡在細緻地品味中去欣賞和發現,將自我的情緒和思考隱匿在反覆推敲的筆觸中。儘管它平靜,不張揚;儘管它隱晦,不直接;儘管它疏離,不刺激;但這恰恰是我一直追尋的藝術氣質,或者説是一種期許已久的精神嚮往。正如古典藝術所傳遞靜穆和典雅的氣質,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藝術大師們的繪畫個性:達•芬奇的理性,拉斐爾的優雅,倫勃朗的悲憐,魯本斯的激情……,這些都在引導我注重精神的價值與魅力。因此,藝術對於我來講,其個性化的語言不是建立某種外向的符號,而是在於如何通過對圖像符號的利用獲得精神的釋放與呈現。
然而,面對中國當下的社會景觀,稍稍玩味你所遭遇的日常片段,現實的戲劇性與荒誕性已然遠遠超乎你的想像,而讓人們望而生嘆——是什麼讓我們的生活發生如此的變化!中國當下社會的快速轉型,使得每一個個體都成為被現實拉上鏈條的被動體。我們身不由已地投身於由電插頭帶來的消費娛樂文化之中,已經毫無察覺地實現了赫胥黎的文化預言——“文化生活是一場滑稽戲”。也許60年前,電子媒介剛剛出現的時候,人們還以安迪•沃霍爾所宣揚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十五分鐘的明星”而興奮不已,妄圖成為舞臺聚光燈下的那個典型;而今,新興媒體帶來的傳播有了更為流行和便捷的方式:如微網志和微信,鋪天蓋地的3G與WIFI,讓平民天天都可以都可成為網路第一主角,時時刻刻都在上演著草根逆襲的幻象。試看今天被擠壓和強制快進的中國,現實已經成為最大、最炫目的舞臺,藝術所妄想塑造的典型性已經被再次消解,因為藝術家個體的想像力相對於全民娛樂化時代下的現實始終是跼踀的、有限的、缺少刺激和鮮活感的。在全民網際網路時代,通過各種數位媒介,圖像能夠讓受眾迅速進入全面的自我滿足、麻痹的假嗨狀態,我們的焦慮被掩飾,沒有勇氣去直面真實,正如我們還沒來得及整理之前存留在硬碟中的快拍圖片,下一組數位大頭照又被複製粘貼進來,圖像的堆積讓我們淡忘了精心賞玩的雅趣,消減了對於舉國歡騰現實背後隱匿問題的反思,更無暇提出解決問題的方式。
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看自己的一些生活照片的時候,才恍然發現生活原來已擁有超乎于藝術編排的生動、戲謔與調侃。特別是那些尋常日子裏的偶然情境,當我們再次回看與品味的時候,這種情境反而能夠投射出不同於日常想像的錯位。於是,我開始關注從自己過往的圖片中去試圖追憶和尋找那些遺失的偶然,而不再在畫面中塑造某種慣常的典型性,更何況這種所謂典型和非典型在這個時代是可以輕鬆轉換的。視覺娛樂化的圖像時代,以娛樂化的平面、快捷不斷掩蓋了日常現實的深度和廣度。而作為藝術家,我們也許可以換一個視角去反觀圖像化的社會現實,以自我獨立的認知去實現新的圖像自治。
在最近的創作中,我在主題選擇上有意與之前的作品拉開距離,盡可能地還原和保留日常生活中的片段性、偶然性。如果説我之前的系列作品,一直在尋找一種疏離于現實的重建:專注于設置編排超現實主義的舞臺景觀,試圖在一種“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典型性舞臺關係中,不斷驗證著藝術與現實若即若離的關係(如《巧合》系列、《邂逅》系列作品),或者在一種通過充滿傳統與當下精神符號的組合與呼應,來喚起日常現實之中的永恒性(如《沉溺》系列、《光耀》系列)。那麼在新作品中,我更多地採用消解的手法,讓超越現實的自我精神在畫面中刻意隱匿,從而凸顯出日常生活本身的荒誕性與異質感。
但是,一個過於寫實和還原真實的畫面會讓觀者停留于對圖像本身的關注上。由此,我改變了自己以往的繪畫方式,那種細膩的、古典的油畫語言表達在我的創作過程中被規避,用直接的繪畫手段去映襯日常中的偶然性和事件發生的過程性。此外,我還嘗試了色彩的轉換,以一種破壞性的主觀色彩取代了客觀對象色。這時,我才突然發現當某一個固有因素的改變就會使得原本完整的秩序關係被打破;而恰恰是這樣的一種破壞,會再次營造出一個熟悉和陌生的矛盾統一體——讓我的畫面與現實再次有了間離的關係。這種間離帶來的心理感受使我想到了羅蘭•巴特曾提出的觀看圖像時,當約定俗成的意義結構,被打破或改變時造成的觀者的迷惑、眩暈甚至難以接受。而我正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描繪,呈現我對現實生活的第一經驗,並以一種最為真誠、直接、甚至生硬的方式傳導出來,強行使之脫離我們習慣的意義解讀,從而體驗到時代景觀的一個新維度。而與現實保持的這種刻意劃分出的心理距離,能夠使我們看得更加具體和真切。
正如杜尚所堅持的那樣:“我希望自己的藝術是活著的每一秒”,我喜歡在現實中尋找藝術,喜歡以不同的體驗用藝術的方式來描述我們鮮活的日常現實。因此,對於我而言,重要的不是藝術的形式而是藝術要與現實相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