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忻東旺老師時候對他的印像是什麼樣的嗎?
王克舉: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之前,我對他已經有了一些了解,他在全國美展上獲了獎而且影響非常大。2000年的時候在高研班上我見到了他,20多個同學互相交流,大家感覺特別親切就打招呼握手,都是同學嘛。那時印象中就覺得東旺有一種特質,感覺他做什麼事都是有板有眼的,對人也很真誠。2001年去歐洲考察一個半月,我們兩個住到一起,很有緣分。我們共同在一個宿舍裏住了那麼長時間,在生活上互相關照,也增進了對彼此的了解。我們對彼此都很有信任感,也特別有默契。我很珍惜這種緣分。
實話實説,在還沒有進到美院成為同學的時候,我就很欣賞他甚至説是崇拜他,他畫到那樣一種程度,讓人看了以後立刻就斷定這個人是很有才能的,絕不是靠著一般的努力就能達到的,而是有天才的因素在裏邊。
記者:在歐洲考察的時候您跟他在一起,你們交流過對歐洲油畫的看法嗎?
王克舉:那會常聊。但是後來他給我們同學做講座的時候,講的東西更多一些。我覺得東旺的油畫跟西方的油畫是有距離的,不屬於一個品種,東旺有東方人那種對傳神的追求,這是西方油畫所沒有的一種東西。我們看到的西方寫實繪畫更多的是比較理想化的,包括現實主義,都以表現一個題材為主,有構思、有故事。東旺的繪畫則是特別直接的、特別本色的、特別具有親近感的,並且還是快節奏的。他具有當代繪畫的特徵,特別注重本性化的東西、有衝擊力的東西和特別視覺化的東西。評論西方的繪畫時,他對這方面繪畫的興趣要更大一些,比如説他再看宗教繪畫人物性格的刻畫時想法就多一些。
他關注的東西也包括雕塑,特別是中國古典雕塑。他給我們的同學講座的時候,在對造型、對人物性格的刻畫方面講的特別深、特別透,尤其是談他對畫像磚、畫像石、兵馬俑還有佛像的理解,他並不是從從西方人的角度去談,而是從東方人的造型方法和人物性格、人物心理的刻畫方法上去談。
所以説東旺畫裏的東方因素不是停留在表面上,而是建立在中國繪畫特別強調的傳神這一點上,中國古畫論裏推崇“傳神”、看中“神品”,東旺是在這個級別上的。他在刻畫人物方面達到了一種咄咄逼人的程度,讓你看到以後就忘不掉。印象最深的就是看他在描繪人物的時候的那種精神狀態,有種全神貫注、一氣呵成的感覺。以前聽説日本人畫畫之前要焚香打坐,有人覺得那只是一種形式,但是我覺得那其實是在聚氣,畫家需要在這個時候把他的想法、意念聚集起來再去下筆。忻東旺就是先聚氣再一口氣畫出來,他畫肖像的時候第一筆下去就穩準狠,既有形又有特點。
記者:您對他的哪幅作品印象比較深?
王克舉:早期的一幅畫,名字大概是《遠方的親戚》,還有《適度興奮》等等,都令我印象深刻。他早期的畫跟現在的畫相比,早期是作為一種創作性的嘗試所以我們看到的比較少,到後來個展之後就是一批批的出現,像潮流一樣鋪天蓋地的鋪開來畫。你到了他的展廳裏一下子就感到被震住了。
記者:您看過東旺老師現場作畫嗎?
王克舉:看過,有著很深的感受。剛才講過他畫畫的時候會聚氣,去集中精力刻畫一個東西,因為要想把一種感受記錄下來是需要全神貫注的。很多人在畫畫的時候常常先鋪大調子,先塑造大形體,之後再一點點往細裏畫,其實這樣畫出來的東西是很難有“神”的,是沒有精神狀態的,因為僅僅為畫面塑造了一個軀殼。東旺在畫畫時首先抓住的就是精神層面的刻畫,這一點跟很多人都不一樣。
記得他曾經説過,人的外觀中哪怕是額頭都有表情,頭髮也是有動態、有動色,哪怕是畫一個鼻子,每個人的鼻子都有自己的個性特點。我覺得不光我,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體會,但是到做的時候就把這些都忘記了。其實通過造型所要表達的不僅是單純的形體,還應包括形體的靈魂。這一點從中國繪畫史來看,梁楷畫醉酒的人其實結構、解剖都不準確,猛一看就跟一塊肉似的,但是品讀起來就會發現他對人物神韻的刻畫真是入木三分。東旺的畫也有這種特點,哪怕有時候覺著畫裏的人物胳膊、腿和腰都很短,或是人的動態有著歪斜的感覺,但是看起來卻都特別舒服,那是因為他在刻畫的時候把人物的造型、比例包括筆觸的運用都能與人物性格相聯繫起來,反過來説,在這種情況下假如畫得很正了、很準了也就沒有這種味道了。
還有一點就在於,他解決了習作與創作的關係問題。他直接面對對象、出手就是創作,雖然對著模特畫看起來是寫生但絕對區別於習作,關鍵問題就在於他對人物性格、人物造型之間的聯繫有著自己的解釋和把握,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將寫生僅僅當做習作或是素材的積累,只捕捉一個動態或一個解剖結構,而他則將這些因素都跟人物的精神狀態捏到一起,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畫人物還是畫一個鳳梨、一個桃子,其實都是在進行創作,都被他灌輸了自己的理解。靜物方面最有代表性的當屬他畫的白菜,他用油畫材料表現出的形狀和質感寫實感很強又沒有照片似的感覺,同時又帶有中國畫的筆墨意味,是那麼的精彩。
記者:他在現場畫的時候,所用的時間是長還是比較短呢?
王克舉:這要看畫的是什麼樣的作品。比如説要是肖像的話時間可能會短一些,全身像時間會長一些,但是他基本上都是一氣呵成畫下來的,偶爾做一些修改。他作畫的過程我特別理解,因為我也畫寫生,也基本上都是一氣呵成的,有時需要修改,有時可能畫完之後一筆都不需要改動,我覺得東旺他有這個能力。他對造型的理解以及對人物性格的把握,是一般人所達不到的一種境界,不光是一種功夫而是一種精神狀態。東旺有時候也會説起狀態的事,實際上他一直很自信,這種自信我想應該來自於他本身就帶有的藝術方面的傲氣,畫起來有種特別來勁的感覺。雖然他出身於貧寒的家庭,但是他的藝術追求和他的格調標準都要求的非常高,所以他的作品也必然會達到今天這樣的水準。
記者:您對他繪畫中的變形是怎麼看的?
王克舉:他繪畫中的變形來源於一種恰到好處的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將人物外在形象和內在神情的表達捏到一起,就像中國畫所追求的那樣。中國畫不講究結構,也不講究比例和準確,但是極為強調對神韻的表達。東旺在這個方面做了非常大的努力,他變形變得不難看,反而令人感覺特別合適、特別恰當,跟對象的特徵很吻合。
記者:聽説他為給他裝修過房子的那些民工都畫過像,很多民工在心裏已經拿他當朋友相處,這方面您了解多少?
王克舉:他畫裝修工人我所知道的有兩次,記得其中一次是丙烯的。他的丙稀作品跟油畫相比有著很大的變化,體現了他的新的一種思考。在這些新探索中,他把線條的運用和中國畫的用筆融入到油畫語言裏,這些線並不是單純地描繪對象的輪廓,而是本身就很具有表現力,丙稀用來做這種探索特別的合適。
對東旺畫裝修工人,我有著這樣的體會。我們倆的童年經歷有很多地方很像,他很早就失去父母了,我也是在 20歲之前就失去了父母,我們也都是從農村走出來的。有著這些很相似的經歷,所以我也特別理解他對農民工的感覺,就像我現在特別喜歡畫鄉情,畫自然的風光,都含有對鄉情的眷戀,都寄託著對生活的記憶。東旺畫民工的題材尤其是畫裝修工人的題材,我覺得其實就是他給予他自己的一種眷戀和懷念,很親切。甚至有時候我覺得他給農民工的那種感情、熱情和寬容好像比給城裏人的要多。
記者:你們在平常的交往過程中,有沒有特別難忘的事情?
王克舉: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像日本、美國等等,常常幾家人一起去。在日常生活中,東旺給人的感覺就是特別的實在、特別的熱情、特別的真誠,是的,用“真誠”這個詞來形容他實在是太恰當了。也許有些人會覺得他很傲氣,那是因為對他本人缺乏更深入的了解,在我心中一直就沒這種感覺。
我和東旺兄弟特別有默契,這種默契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信任之上的一種潛在感覺。我們經常一塊出去,我感覺和他相處起來特別愉快、特別幸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令人遺憾的事情。唯一遺憾的,就是現在失去了這個朋友。我時常會想起和東旺相處的日子,想起很多一起經歷的事情,我想以後可能會陸陸續續把這些回憶寫出來。
有時候開著車突然就會想起東旺,因為他對車很感興趣,我買車都是他幫著挑的。
記者:他對車感興趣?
王克舉:他喜歡開車,也喜歡研究車。他説開車是一種狀態,與花多少錢無關。這種狀態並不是指用車來炫耀些什麼,他所指的就是人在開車時候從身體到精神上的一種自信的體驗。
我們在美院進修期間,東旺也建立了一種自信。在美院的時候,老師有時會批評或者提意見,對畫家本身來説有可能會造成不自信。這時候東旺常常就會走過來説,“哎呀,這個事情太重要了,但你還是要把握好自己,不能隨便就被一些事情干擾了”,他有這種自信是因為他早就有了堅定的想法,他一直也是按照這種想法來走他的藝術之路。一個好的畫家,他藝術上的成熟與最後成就的建立,甚至包括他的繪畫模式都來自於他的自信。我想東旺要是沒有這種自信,是建立不起來今天這種成就的。
記者:忻東旺老師把他很多的思考都寫了出來,從文字上看很有思辨性和氣勢感,但印象中忻東旺老師好像挺不善於言談的。
王克舉:在公眾場合時他話不多,但是在私下裏他其實挺隨意的也很幽默,經常開個玩笑什麼的,有時候也哈哈大笑。在座談會上他經常發言,講話很有力度,見解也很有分量,都是來源於他平時的研究和思考。在那種和學術有關的狀態下,他絕不會掩飾自己,而是直接表達出他的看法。
記者:開車是一種狀態,他在藝術創作中也是這種狀態嗎?
王克舉:是的,很自信、很專注、很投入。很多不搞藝術的人會覺得畫畫是一件多麼舒服的事啊,其實畫畫不僅是體力上的消耗,更是精力、心血的消耗。畫累了,坐下來喝口水、吃點東西、聚聚氣,然後再去畫。
記者:大概就是這些。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