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從劇作到影像全面平庸的作品

藝術中國 | 時間:2016-07-09 14:09:00 | 文章來源:上海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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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主題也可以被表現得很有力量。好的電影同樣可以用平淡的故事、純凈的情感、單純的人物和淺白的道理以産生震人心魄的力量。那麼《百鳥朝鳳》為何沒有做到呢?

主題:一曲吹響鄉村寂落的輓歌

在當下,吳天明導演的遺作《百鳥朝鳳》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關於中國電影産業的文化現象,有太多的問題和焦慮集中于其身,關於中國電影産業化改革的問題、藝術電影在産業格局中的出路問題、院線排片與生存問題、第四代乃至第五代導演在當代的境遇問題、吳天明導演對中國電影的貢獻問題等等。本文無法全面討論,只集中于電影本身,不論其餘,並且我也認為恰恰是太多附加性的東西影響了我們對這部影片的判斷。總體説來,我認為《百鳥朝鳳》是一部從劇作到影像全面平庸的作品,影片體現出一種相當執著的“簡單”,這種簡單體現在主題、故事、人物和鏡頭語言的方方面面,實在乏善可陳。吳天明在這部作品中,無論對傳統文化、當代現實還是電影藝術,都沒有貢獻出獨特的思考。但這個判斷僅僅針對這一作品,並不意味著本人否定吳天明導演對中國當代電影發展所作出的貢獻,也不意味著否認方勵先生對支援中國地下電影、文藝電影所作出的貢獻,相反我對他們懷有最大的敬意。

在主題上,《百鳥朝鳳》明顯屬於悲悼鄉村傳統文化與倫理價值的那一類作品。它通過講述以焦三爺、遊天鳴為代表的嗩吶藝人的故事表達一種對傳統藝術與文化在當代衰落命運的惋惜。不消説,影片在主題上分外簡單,以傳統/現代、中/西的二元對立,來奏響一曲鄉村的輓歌。這裡黑白分明,沒有絲毫的複雜度與混雜性。

首先必須指出,這其實是當代一種流行的文化態度,即對傳統、鄉村與自然等前現代價值的鄉愁與烏托邦想像。影片表面上是在講民間嗩吶技藝遭遇到的現代衝擊,但更根本上,當然是用嗩吶來連帶整個傳統的鄉村倫理體系,從師徒關係、夫妻關係到婚喪禮儀、典章制度,嗩吶的衰落是整個傳統文化衰落的象徵。影片在主題上沒有跳出從“五四” 以來表現這一主題的雙重窠臼,即要麼將鄉村表演為美好伊甸園,視其為對墮落的現代都市文明的拯救;要麼將其理解為僵化壓抑的封建鐵屋子,是啟蒙主義演練的對象。無論哪種態度,根本上都是一種二元對立的他者想像,而本片無疑採用了前者,表達一種鮮明而簡單的現代性批判。但當這種批判沒有建立在一種理性的、複雜的與有難度的思考之上,就只能發揮與流行的懷舊文化同等的膚淺的慰藉功能。在全球化現代化的當代現實中,這種鄉愁可以滿足人們的懷舊心理,民間、民俗、民藝與民儀等成為商品市場上的新寵兒,“懷舊”已是一種流行文化。我不懷疑導演對民間傳統文化的真誠,但因影片沒有給出哪怕稍微深入一點的思考,其實質效果就只能等同於流行懷舊。

這樣鮮明、毫不猶疑的主題,帶來的就是扁平化的人物,這裡沒有人心中有任何矛盾糾結,固守鄉間嗩吶的焦三爺無法理解都市和洋樂是可以解釋的,而年輕一代的天鳴、藍玉與秀芝,也只把以都市和洋樂為代表的現代性看作是瓦解、破敗美好鄉村的否定性力量,進城打工只不過是不得已的賺錢手段,完全沒有産生對城市文明的認同(一位師兄在工地上被切掉一隻手指而不再能吹嗩吶這一情節是典型的象徵)。婚喪儀式上,人們不再尊敬嗩吶匠,師兄們為了進城打工而無法再組班演奏,這些在焦三爺和遊天鳴那裏引發的只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的慨嘆,而沒有對現代文明不可遏制、古物衰落無法挽回的帶有悲壯色彩的認識。當兩人去阻止二師兄進城打工的時候,如果遊天鳴能攔住焦三爺暴力

的手,那麼就是他心中看到了屋內窮病的老人,看到了現代性可帶來富足與文明,看到了美好的傳統文化之破滅不可避免,歷史的進步與美的喪失二者同時發生,這種複雜的認識與理解更有意義。可惜影片沒有這樣表現。一切就太簡單,只有孱弱的鄉愁與激烈的道德批判。

劇本:人物敘事的邏輯斷裂

但實際上,簡單的主題也可以被表現得很有力量。好的電影同樣可以用平淡的故事、純凈的情感、單純的人物和淺白的道理以産生震人心魄的力量。那麼《百鳥朝鳳》為何沒有做到呢?

影片以遊天鳴掌領嗩吶班為分界,分成前後兩半部分,前半部分明顯優於後半段,這是不少評論者都感受到的。前半段主要講述天鳴和藍玉兩個孩子拜焦三爺學藝,人物鮮活,許多小細節充滿趣味,孩子的單純可愛,師父的嚴格與慈愛,被比較細膩地展現出來。同時,兩個孩子之間誰會獲得真傳,有小競爭和小懸念,他們在師父心中的地位有前後的變化,這些都增強了影片的趣味性和戲劇性。這個前半段在影像上有較多的自然鄉村風光,與純真故事相配,有點意境和趣味。如果延續這一風格,在人物關係和情感上下功夫,兄弟情、師徒情,影片大概會不失為一部清新動人又引人思考的片子。不少類似的片子是成功的,如《城南舊事》《冬冬的假期》與《如父如子》等,要的是純真和趣味。這樣的電影如果要做到更好,僅僅停留于純真和趣味還是不夠,表面平淡,但深層的韻味要厚,前臺是純真,掩藏著的內裏也許是殘酷。如果《百鳥朝鳳》在後半段能將傳統與現代的衝突內化在人物關係的邏輯上,也許還會是部不錯的片子。

影片到了後半段,放棄了清新與趣味,追求衝突,然而這種衝突只停留在抽象概念的層面上。急切的主題表達超越了故事的講述和人物的塑造,所有的情節與衝突幾乎都是概念化的與抽象化的。幾場核心的戲,如遊天鳴給同學婚禮吹嗩吶不受尊重,西洋樂隊與嗩吶匠打架,焦三爺阻攔嗩吶匠進城打工,焦三爺咳血吹嗩吶等,都是主人公在與一個抽象的都市現代價值做鬥爭,衝突沒有落實到人物的性格衝突與人物間的關係轉折之上,而只是觀念上的衝突。最奇怪是藍玉這個人物,在後半段就那麼消失了,即使出現,也完全不承擔敘事功能,他帶著秀芝進城,但情感上依然站在嗩吶匠一邊。我在想,如果藍玉在被師父放棄後,轉而投身學習西洋樂器,在後來與遊天鳴對壘,就會形成兩種藝術的較量,而非如現有劇情裏由於沒有主要人物支撐而使得西洋樂在某種程度上被矮化。同時,也會使得概念上的衝突具體化為人物之間的對照關係。

《 百鳥朝鳳》有著急切的觀念表達欲求,道理幾乎是在聲嘶力竭中來講述,而故事講述與人物塑造跟不上去,因此至為重要的情緒感染和悲壯氣氛的營造就都跟不上去,顯得特別尷尬。如焦三爺泣血演奏《百鳥朝鳳》,是影片的高潮,前面已經反覆渲染這首曲子的寶貴,只有德高望重之人才配享用,那麼享用此曲的人物就應該在影片前面有所鋪墊,

、並且與焦三爺等嗩吶匠之間發生關聯,那麼焦三爺的舍命吹奏就更合乎邏輯,並且也更為動人,這首曲子就不再是一個民間音樂曲調的單純展示,而是為了另一個有血肉的生命而吹奏。

視聽語言:觀念的陳舊與缺憾

必須説,與故事敘事的單薄一樣,《百鳥朝鳳》在視聽語言上同樣平淡無奇。這部電影的鏡頭語言絕少有出彩的地方,唯一一個還算驚艷之處,是焦三爺醉酒吹嗩吶的段落,鏡頭跟隨人物的運動,極富動勢和節奏,將人物飛揚的神采充分表現出來。而在全片的絕大部分,攝影機僅僅發揮著基本的敘事功能,遵從於基本的構圖與運動原則,缺少有意味有風格的運鏡。這著實顯示出導演對影像語言的把握及創造能力是有限的。

當然,人們可以説這是一種質樸無華的風格,影片恰恰摒棄商業類型片的複雜的運鏡技巧和快速剪輯的節奏,但質樸也是一種有意的技術效果,而非純粹自然、沒有自覺性的呈現。本文的批評絕不是要求一種華麗繁複的鏡頭使用,而是無法滿足於一種電視電影般的影像。在普通的劇情片那裏,鏡頭是透明的仲介,其本身不表意,隱藏自身,讓觀眾進入故事情境。而有藝術追求的作者則會有自覺意識地運鏡,讓鏡頭表意,在基本的敘事功能之外,為電影附加意義、推進效果,視覺元素對於電影主題的提升和完善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只要想想在追求最簡單質樸的運鏡方式的侯孝賢、賈樟柯那裏,即使單純質樸如固定長鏡頭,其鏡頭本身也是意義充盈的,我們就會明白為何簡單質樸無法成為《百鳥朝鳳》的擋箭牌。根本上,電影是一種視聽技術,而技術是可以談進步與否的。吳天明的鏡頭語言陳舊,而這種平淡的語言講述的又是一個極為單薄的故事。

在攝影方面,影片想要展現出親切的鄉村景象 ——村莊、土路、綠樹與水塘,但一切都太普通了,幾乎沒有能配得上大銀幕的畫面。影片不是取景的問題,而是缺乏有風格的注視。影片前半部分有一小段比興手法的運用,表現遊天鳴吸水成功以後的歡快心情,鏡頭快速切換一組鄉村田園風景,水塘裏野鴨子撲棱棱地飛,田野裏麥浪涌動,配樂歡快,有效烘托氣氛,但是這幾個鏡頭的光線、角度、構圖等極少設計感,畫面質感溫吞,不夠透亮。

影片在聲音形象的建設上,更是被普遍質疑,這部戲必須能夠塑造出驚艷的聲音形象,否則絕難立住,因為嗩吶是真正的主角,製作團隊必須想盡辦法通過各種敘事的、技術的手段來豐富和烘托嗩吶的音樂表現力。然而最終的效果並不好,《百鳥朝鳳》這首曲子吊足了觀眾的胃口,初始確實高亢蒼涼,但總是不能獨立存在,還是需要引入西洋管樂隊來幫助推動觀眾情緒到最高潮,這確實比較尷尬。

機緣巧合之下,《百鳥朝鳳》的價值被過度放大,但圍繞影片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公眾傾注更多的目光到當下中國的文藝電影身上,當然是功德一件。因此,我期待有更多的觀眾看到更多的文藝佳片,比如就在眼前的兩部:《踏血尋梅》——一部全方位優秀的作品,《路邊野餐》——一首元氣淋漓的詩意輓歌。

作者/唐宏峰 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