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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中國 | 時間:2016-04-12 16:39:54 | 文章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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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師自然

1937年年末,日本侵略軍向素被稱為“魚米之鄉”的浙江省發動空襲,豐子愷和家人被迫逃亡。這位三十九歲的藝術家希望在浙西金華湯溪鎮找到避難之所。二十年前,他在日本求學時第一次聽説豐氏遠祖曾在那裏生活。豐子愷在東京留學時偶然遇到一位叫豐惠恩的年輕人,他也來自浙江,並與豐子愷同姓,很快他們發現彼此竟是遠親。豐惠恩告訴豐子愷,湯溪有個村莊,村裏所有人都姓豐。湯溪豐氏可以追溯到九十代之前的商朝(約西元前1000年)。豐子愷家族所屬的這一分支則在17世紀40年代明末滿族入主中原時,遷徙到浙江東北部大運河邊上的石門灣鎮,豐子愷就在這裡長大。

三百年後,又是一個政權飄搖之際,家園再一次面臨侵略者的威脅,豐子愷把湯溪豐村想像成一處田園般的避風港,那裏僻靜深幽,遠離已經席捲往日樂園的動蕩和戰爭。他把這個“聽來的故鄉”當成了4、5世紀詩人陶淵明(又名陶潛,365?—427)筆下的桃花源。其中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和黃髮垂髫怡然自樂的情景。

陶淵明的田園詩描繪出一個遠離滄桑的避難所,那裏的居民快樂而自在地生活。幾個世紀以來,這些詩歌深深打動了無數詩人和藝術家。然而,幾經思考,豐子愷決定放棄尋找桃花源的想法。他考慮到,一輩子繪畫和寫作意味著他已“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擔心毫無勞動技能,無法適應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將使逃難的家人在豐村根本不受歡迎。事實上,湯溪在19世紀的太平天國戰爭中已經被破壞得滿目瘡痍,雖然已近七十年過去,但仍未完全恢復。豐惠恩也早已離開湯溪,在充滿機會的沿海城市上海勉強度日。而現在,上海也被日本人佔領了。逃離石門灣,尋找一個安全的避難所,可能是豐子愷在20世紀戰亂的中國尋求慰藉時最始料不及的情景。他曾不止一次把抗戰期間全家在戰亂和動蕩中尋求家園的苦難歷程稱為“藝術的逃難”。然而,顛沛流離之中的因緣際會、死裏逃生、意想不到的深情瞬間、孤獨的思索、突如其來的貧困和意外之財,都令豐子愷感到,逃難的歲月對他這樣修習佛教的人而言,也如同一場宗教的流亡。在流亡之中,雖然失去了熟悉的家園,但無論去到哪,他都能找到心靈的家園。

1898年,豐子愷出生在浙江省東北部崇德縣石門灣。5石門灣的意思是“河彎處的石頭門”,此名源於春秋時(西元前500年)吳國和越國在此地壘石為門,作為界線。石門灣鎮位於京杭大運河向北的轉彎處,豐家的房子就在離運河僅一百米的支流旁。直到19世紀中葉,這條連接帝都北京和省府杭州的大運河,都是從富庶的南方向帝都運送漕糧和官鹽的交通要道。物資源源不斷地往來運送,官員、行商和手藝人川流不息。這些物資不僅運往北方,也運往其他繁榮的商業中心,比如鄰省江蘇的蘇州。石門灣鎮是清朝皇帝南巡時的駐蹕之處,戰略地位令它總是在地區爭端中首當其衝。這裡的水路錯綜複雜,農田肥美,豐子愷將它稱為“安樂之鄉”。

1937年,豐子愷離開了出生地。後來,他曾充滿懷念地詳細描述坐航船沿著大運河去其他城鎮和省府的愉悅之旅。(運河)經過我們石門灣的時候,轉一個大彎。石門灣由此得名。無數朱漆欄杆玻璃窗的客船,麇集在這灣裏,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選最中意的一隻。一天到嘉興,一天半到杭州,船價不過三五元。倘有三四個人同舟,旅費並不比乘輪船火車貴。勝於乘輪船火車者有三:開船時間由你定,不像輪船火車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紮,用心檢點,但把被、褥、枕頭、書冊、煙袋、茶壺、熱水瓶,甚至酒壺、菜榼……往船艙裏送。船家自會給你佈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時仿佛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二也。經過碼頭,你可關照船家暫時停泊,上岸去眺矚或買物。這是輪船火車所辦不到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棲一宿,上岸買些本地名産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邊的小酒店裏去找一個幽靜的座位,點幾個小盆:冬筍、茭白、薺菜、毛豆、鮮菱、良鄉栗子、熟荸薺……燙兩碗花雕。你儘管淺斟細酌,遲遲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為塘棲街上全是涼棚,下雨是不相干的。這樣,半路上多遊了一個碼頭,而且非常從容自由。這種富有詩趣的旅行,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們石門灣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為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乘車太便;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沒有人肯走;因而沒有客船的供應。只有石門灣,火車不即不離,而運河躺在身邊,方始有這種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並非專走長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間,是其常業。蓋運河兩旁,支流繁多,港汊錯綜。倘從飛機上俯瞰,這些水道正像一個漁網。這個漁網的線旁密密地撒布無數城市鄉鎮,“三里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鎮,二十里一縣”。用這話來形容江南水鄉人煙稠密之狀,決不是誇張的。我們石門灣就是位在這網的中央的一個鎮。所以水路四通八達,交通運輸異常便利。我們不需要用腳走路。下鄉,出市,送客,歸寧,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離,也樂得坐船。

石門灣位於浙江省的主要絲綢産區,自16世紀以來就是生絲集散要地。絲綢製品在這裡只是普通物什,以至於豐子愷第一次聽説其他地方的人竟將絲綢衣物當成奢侈品時驚訝不已。從17世紀開始,此地的工匠就開始為朝廷製作官袍,石門灣就位於以蘇杭為基礎的絲綢産業中心。“經過農婦和兒童之手,桑葉變成蠶絲,再由街上成百上千的收絲人送到織機上編織作業,高度專業化的生産系統創造了巨大的商業財富。” 石門灣離海岸只有五十公里,沐浴著杭州灣和中國東部沿海的溫和氣候。

1937年,豐子愷在家鄉被侵佔、舉家逃亡的情況下,在作品中頌揚了那裏的怡人氣候和豐腴土地。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漸漸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覺。中産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單衣、夾衣、絮襖(木棉的)、小綿襖(薄絲綿)、大綿襖(厚絲綿)。六套衣服逐漸遞換,不知不覺之間寒來暑往,迴圈成歲……故自然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我們郊外的大平原中沒有一塊荒地,全是作物。稻麥之外,四時蔬果不絕,風味各殊……往年我在上海功德林,冬天吃新蠶豆,一時故鄉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旗、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

實際上,石門灣鎮在1851年至1864年的太平天國戰爭期間幾乎被毀。這是由自稱“耶穌之弟”的基督徒洪秀全領導的農民起義。這場戰爭不僅使清帝國最富裕的省份滿目瘡痍,而且導致中國東部地區人口急劇減少,經濟嚴重衰落,幾十年後才勉強恢復。整個嘉興地區,人口減少了約百分之七十,直到豐子愷幼年,石門灣的人口仍不足一萬。與此同時,上海反而得益於內地的紛爭,很快發展為海上貿易和金融中心。京杭運河因戰事受到封鎖,沿岸曾經風光無限的城鎮很快被蓬勃發展的沿海大都市所取代。戰亂過後,為了從厄運中恢復過來,豐家創立了豐同裕(意為豐氏共用富裕)染坊。染坊的經營談不上成功,豐子愷一家和一些親戚共住一處房子。豐子愷的父親豐鐄(號斛泉,1865—1906)對家族生意並不感興趣。在母親的鼓勵和肯定下,他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準備參加杭州的科舉考試。他母親一生對兩件事情有獨鍾:閱讀和吸食鴉片。

祖母去世多年後,年輕的豐子愷偶然翻開了一些她最喜愛的書籍。其中一本是很出名的戲曲選集《綴白裘》,書中收錄當地非常流行的崑曲舞臺劇目。書頁上有些地方被她的大煙管燒焦了,可能是她躺在鴉片床上讀書時打瞌睡燒焦的。她是戲迷,甚至還教孩子們——豐子愷的父親和姑母——唱曲兒。儘管人們都喜歡聽戲,但祖母的舉動還是招致了非議,因為在鄉親們眼裏,唱戲是下等人的職業。豐子愷也提起過祖母對養蠶的熱情,她有這樣的癖好,就像她喜歡在夏天穿著竹布衣坐在染坊門外的岸邊吃蟹酒一樣。她甚至執意給年幼的豐子愷講陳蕓的故事。陳蕓(1763—1803)是清乾隆年間蘇州才子沈復(1763—1822後)的妻子,也是沈復所著《浮生六記》的女主角,他在書中描述了兩人美好而短暫的婚姻生活。

豐子愷後來的朋友和同事林語堂曾這樣評價這對夫婦:

他倆都是富於藝術性的人,知道怎樣儘量地及時行樂……我頗覺得蕓是中國文學中所記的女子中最為可愛的一個。沈復則這樣描述他的妻子: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雖然祖母的樣子與纖美輕靈的陳蕓或有幾分相像,但一涉及兒子的前途,她可是個固執己見的人。清代,這塊江南腹地士紳文化發達,産生了眾多進士。

進士是在科舉考試中通過最高一級考試的人,不過,地方精英並不局限于官宦世家子弟。石門灣便是著名畫家方薰(1736—1799)的家鄉,豐子愷也以與他同鄉而自豪。豐子愷年少時,隨著清王朝的沒落和1912年中華民國的建立,長期被視為大逆重犯的人,如著名的反清哲學家呂留良(號晚村,1629—1683)也被當成本地名人來紀念。值得一提的是,和豐子愷同年代的小説家茅盾(字雁冰,1896—1981),作家、編輯孔另境(1904—1972)和他的姐姐也就是茅盾的妻子孔德沚,哲學家、革命家章太炎 (1869—1936)的夫人——教育家、編輯湯國梨(1883—1980),還有紀錄片導演、攝影師徐肖冰 (1916—2009)都···

《藝術的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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