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狂草書法裏有太多與舞蹈互動的記錄,裴旻的舞劍,公孫大娘的舞劍器,都曾經啟發當時書法的即興創作。
杜甫童年時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到中年後再看公孫弟子李十二娘的舞蹈,寫下了他的詩句:
“攉如羿射九日落,”——一片閃光(攉),像神話世界后羿一連射下九個太陽,巨日連連隕落,燦爛明亮,使人睜不開眼睛。
“矯如群帝驂龍翔。”——“矯”是快速有力的線條,像諸神駕著馬車,在天空馳騁翱翔飛揚。
杜甫的詩句是講舞蹈時劍光閃閃的動作,夭矯婉轉的動作。
但是這兩句詩抽離出來,也是描述書法——特別是行草、狂草非常恰當的句子。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是同時書寫書法美學與身體美學非常好的句子。
“來”與“罷”,是“動”與“靜”; 是“速度”與“停止”; 是“放”與“收”,是力量的爆炸與力量的含蓄。
在傳統東方的拳術武功裏,有出招時快速度的搏擊,也有收回招式時收斂呼吸的靜定。
“雷霆”與“江海”也在對比向外爆炸的巨力與向內含蓄凝聚的力量之間的關係。
是書法,也是肢體的運動與靜止。漢字的書寫最終並不只是寫字,不只是玩弄視覺外在的形式,而是向內尋找身體的各種可能。
漢字的書寫是創作者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感覺到自己呼吸帶動的身體律動,從丹田的氣的流動,源源不絕,充滿身體,帶動軀幹旋轉,帶動腰部與髖關節,帶動雙膝與雙肩,帶動雙肘與足踝,再牽動到每一根手指與腳趾。
雲門的舞者在學習靜坐、太極導引、拳術武功的同時,也在學習書寫漢字。
他們各自散開,在高大的排練場一個小小角落,或臨楷,或行或草,體會孫過庭《書譜》裏説的——
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
停頓時像一座安靜的山,引導時像泉水汩汩涌流不斷。
他們一定是用自己的身體在理解《書譜》上這樣的句子,用自己的身體理解漢字書法奧妙的美學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