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行草 貳》,與前兩年的第一部《行草》很不一樣。
《行草 貳》多了許多留白,包括舞臺背景的白,包括舞者衣服的白,包括約翰•凱吉(John Cage,1912-1992)音樂上的留白。
東方美學常説“留白”,山水畫重要的是“留白”,傳統戲曲舞臺要懂“留白”,建築上要空間的“留白”;音樂要能夠做到“此時無聲勝有聲”,書法上總是説“計白以當黑”。
“留白”不是西方色彩學上説的“白色”。“留白”其實是一種“空”的理解。
山水畫不“空”,無法有“靈”氣。
舞臺不“空”,戲劇的時間不能流動。
建築本質上是“空間”的理解。
“無聲”也是“聲音”,是更勝於“有聲”的聲音。
而書法上明明是用墨黑在書寫線條,卻要“計白”——計較“白”的存在空間。
有機會從2001年的《行草》連續看到2003年的《行草 貳》,可能是理解漢字書寫“計白以當黑”一個很好的具體經驗,也是領悟東方美學“空”、“無”為本質的一個好機會。
漢字書寫,最後可能是對於東方美學“空”與“無”的更深領悟。
人類努力想把書寫留下來,留到永遠,因此把文字寫在紙上、竹簡上,鐫刻在石頭上、金屬上、牛骨龜甲上,刺進自己的肌膚肉體上;但是沒有任何一種書寫真正能夠“永遠”。
東方漢字書寫最終面對著漫漶、磨滅,退淡,面對著一切的消失,面對還原到最初的“空白”。
因為“有過”,“空白”才是還原到最初的“留白”。
雲門2003年的《行草 貳》,是在2001年之後出現的“留白”,兩部作品應該是同一部作品的兩面。
2003年的《行草 貳》拿掉了漢字書寫的外在形式,沒有永字八法,沒有墨跡,沒有朱紅印記。所有漢字書寫的外在形式都消失了,卻可能真正看到書寫之美,是舞者的身體在空白裏的“點”、“捺”、“頓”、“挫”,他們用肉體書寫,留在空白中,也瞬即在空白中消逝,還原到最初的空白。
約翰•凱吉極簡的音樂是與東方哲學有關的,他體悟老子的“有”“無”相生,體會“音”“聲”相和,體驗了漢字書寫裏最本質的“計白以當黑”。
整個現代西方在音樂、戲劇、建築、繪畫各方面的極簡主義(Minimalism),與東方美學關係極深,特別是漢字書法美學。
《行草 貳》借漢字書寫的探索,結合了東方與西方。
《行草 貳》裏許多影窗人體反白的效果,非常像書法裏的“拓片”。“拓片”正是把書寫原來“黑”的部分“留白”,使視覺經歷一次“實”轉“虛”的過程,領悟“有”與“無”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