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與朦朧詩一代的大多數詩歌寫作者有所不同,多多將他的抒情視野相對固定地投射在一塊位於記憶深處的魔幻之鄉。這塊神秘的飛地靠近著他所熱愛的田野中央,被黃昏悄然潛藏在跳動的地平線之下,又像人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用詩人回憶的手掌對其摩挲不已,讓它的語言對等物發散著一種荊棘般的光芒,刺破人們一貫希望在詩歌中追逐的甜美想像,並試圖拆解掉駐紮在中國人抒情傳統中堅如磐石的“土地中心主義”。在多多的詩歌中,舊式的“亞細亞抒情方式”逐漸解體,以土地為情感皈依和衝突調和機制的傳統表意體系,在新的時代面前開始露出詭秘的笑容,土地和農具之間慣常的和諧關係被利刃般的語言擊潰。在同一塊土地之上,現代生活的複雜體驗強烈地侵犯著農耕時代的田園幻想,農具似乎喪失了它們耕犁的本份,蛻變為一把沾染著原始腥氣的、刺傷土地也刺傷弱者的鋒利武器: 沉悶的年代甦醒了 炮聲微微地撼動大地 戰爭,在倔強地開墾 牲畜被徵用,農民從田野上歸來 抬著血淋淋的犁…… (多多《年代》) 當田野上的犁頭沾染的不是芳香的泥土,而是淋漓的鮮血,“土地中心主義”的招牌便開始誠惶誠恐,週轉不靈了。這是多多在現代詩歌實踐中一次有預謀的恐怖行動,這種農具的魔鬼化,率先向“土地中心主義”發起挑釁。與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英勇無畏地向 “邏各斯中心主義”拋擲他自製的解構榴彈的情形相似,多多的詩歌也試圖以對傳統土地耕作體系的顛覆性描述來實現對“土地中心主義”的拆解(就像在多多另一類作品中對“太陽”意象的解構一樣)。作為傳統土地耕作體系中的農具以及人和土地之間的媒介—— “犁”——在多多所織就的話語譜係中充當了一種不安定的元素,詩人像安插特務那樣將一把陰險的“犁”安插進土地與人之間。於是,“土地—犁—人”,這三者間原本受“土地中心主義”統合的同一關係開始發生質的變化。 具體來説,在傳統耕作秩序中,能量從人體的肌肉通過“犁”的仲介作用傳遞給土地,而相應的收益能否順利地按原路返回,即從土地再回到人類社會,除了人在經典物理學上的虔誠投入之外,還要祈福于神祗等超驗之物(主要是掌管氣候和土地的神)。關於這一點,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esiod)描繪了西方人最初的耕作場景:“為了獲得粒大實滿的穀物,在剛開始給耕牛戴上頸軛,繫上皮帶,握住犁把,手揮鞭趕它們拉犁耕地時,你就要向地下的宙詩與思 POEMS AND THOUGHTS 180 斯、無辜的德墨忒爾祈禱。”8中國人最初的勞作場景與此幾乎是相同的,《詩經》中大量的農事詩都會鄭重地描述祭神的場面。其實,農業生産與祭祀活動、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本來就是一枚樹葉的兩面,彼此相互關照著,這樣的一種結合會讓土地帶上一層神秘的性質,也容易令農人們産生對土地的拜物教情結(它是構成“土地中心主義”的重要部分),這種情結在國人的情感結構中會直接體現在他們對土地本身的迷戀和熱愛,夢想著自身和土地的融合。比如中國現代詩人艾青就曾這樣刻畫一個農夫的形象:“你們是從土地裏鑽出來的麼?——/臉是土地的顏色/身上發出土地的氣息/手像木樁一樣粗拙/兩腳踏在土地裏/像樹根一樣難於移動啊//你們陰鬱如土地/不説話也像土地/你們的愚蠢,固執與不馴服/更像土地呵//你們活著開墾土地,耕犁土地,/死了帶著痛苦埋在土地裏/也只有你們/才能真正地愛著土地” 9(艾青《農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