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迎先生為葆玖著書,特地寄來樣稿,邀我寫序。數十余萬字細細讀來,如夏日的清風荷露,滋潤心頭。幾十年的藝海鉤沉,似甘醇的美酒佳釀,沁人心脾。而“思南路時代”那一篇章,更是將我帶入了對往事、對故人的深深回憶中。 1937年我的父親病逝後,生活突然陷入低谷,母親的金蘭之交梅太太福芝芳(我稱作“香媽”)和鞡鞡(香媽的母親,葆玖的外祖母)向我們伸出了援手,把我們接到了位於上海思南路87號的梅公館,這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後來我和母親遠渡重洋。正是這座三層的法式洋房,成了我少年時代的避風港灣。鞡鞡和香媽親人般的溫暖,寄爹梅蘭芳博士家長般的教誨,梅家兄妹手足般的情誼。使我終生感恩難忘。 在梅府的歲月,正是梅蘭芳博士蓄鬚明志的時候,記得小樓門前的滿園春色,記得梅華詩屋的整堂書香,記得葆玥和葆玖學戲時的琴聲悠揚,記得四哥葆琛誠摯的呵護。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十四歲的我和五歲的葆玖一起登臺在上海的黃金大戲院演出,那是葆玖和我第一次登臺,他唱的是《三娘教子》裏的薛琦哥,我唱的是《二本虹霓關》裏的丫環,梅蘭芳先生則在台下當起了觀眾。唱完後,我興奮地回家向梅先生請教,他説:“你做的很好,教你的身段都做了,就是沒到家。”這句話讓我受用終生。凡事,都要做得“到家”。 大半個世紀過去了,仿佛是昨日的光景,在耳畔呢喃,在腦海浮現。中美建交後,我才有機會返鄉探望,只是思南路的舊宅早已物是人非。後來,我每每回國,都必是要和梅家的親人團聚,若是能有和葆玖同臺演戲的機會,更是異常珍惜。如今,唯有葆玖繼承了梅蘭芳先生的衣缽,躬耕于梅派藝術的發揚。年逾古稀的葆玖仍健朗如昨,聲音、颱風絲毫不輸年輕人,他學戲的紮實基礎、保養之道,讀者們都可在此書中閱習。葆玖年幼時,就喜愛西洋歌劇,他學戲之餘,常反覆聆聽梅先生從歐洲帶回的各式歌劇唱片。現如今葆玖的唱法, 融合中國傳統和西洋的美聲發音,柔中有剛,剛中帶柔,融會貫通,美不勝收。他的唱段,既有梅派韻味,又能表現齣劇中人的情感。儘管現在功成名就,但他對藝術的追求,從不怠懈。每次和他相聚,都會發覺他又有了新的發現和追求。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寄爹地下有知,亦會為葆玖如今的造詣而感到驕傲。 葆玖不但繼承了梅派藝術,也繼承了梅蘭芳先生的為人和品德。他秉性溫和,待人厚道。記得1947 年,我 離開上海赴美求學之時,梅家兄妹都來碼頭送行。葆玖在我上船時,往我手中掖了一個小包,我就匆匆走上了扶梯。船行後,打開一看,原來是5 元美金。這是長輩給他的壓歲錢,是他僅有的美元,在那個時代,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他卻慷慨地全部給了我。如此珍貴的友情,至今深藏我心。 白雲蒼狗,歲月如梭,當年的總角小童如今都已白髮蒼蒼,然“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葆玖老弟,希望你早日完成梅派戲曲錄音工作,我們雖遠隔千山萬水,但不能阻擋我對你的深深祝福和期望:生命雖短暫,然藝術之樹長青;路途其修遠,而求索之心常在。與你共勉。 是為序。 盧燕 二〇一〇年八月 于 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