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後,在城墻外面一片位於佛羅倫薩和印普魯尼塔村之間的橄欖樹林中,人們發現了那被殺害的男人和女人的屍體。 由於犯罪現場在佛羅倫薩之外,嚴格來説不算是佛羅倫薩的事情,所以城市廣場上沒有貼出追查兇手的公告。但關於這次命案的消息如瘟疫般傳開了。那個女人是妓女,男的是嫖客,他們的屍體發出惡臭,傷口上爬滿了屍蛆。 回家後,爸爸將我們召集在一起,把情況告訴了我們。法國軍隊已經走了,留下很多禮物,並允諾不侵犯我們,但沒有簽訂任何安全條約。 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我的《天使報喜》已經畫好了,但我仍不怎麼滿意。聖母的不安躍然紙上,天使的舉止也別具魅力,可他們的世界是黑白的,我的手指忍不住發癢,想給他們染上色彩。我再也等不及了,於是把伊莉拉找來。 自我來紅之後,她對我更加言聽計從了。一旦我被許配出去,她的女主人便是另外一個家庭的女主人,到那時,她也就能跟著擁有新的權勢了。比起其他傭人,她對生活的要求可還真高,不過這樣一來,她的命運就不會和別人一樣悲慘了。要是在其他人家,她成年後,可能會被用來發泄性慾——這座城市裏,被主人搞大肚子之後棄若敝屣的女奴隸到處都是——不過爸爸對此不感興趣,盧卡雖然嘗試過,但被她巧妙地避開了。至於托馬索,我知道他不會有這個念頭。他太過虛榮自大,不可能去做這種讓他沒有獲勝的快感的事情。 “我什麼時候去找那個畫家?要和他説什麼?” “你去問他,什麼時候我能把東西給他。他知道什麼意思的。” “那是什麼?”她尖聲説。 “伊莉拉,求求你了。就幫我一次,快來不及了。” 雖然她很不解地看著我,終究還是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跟我説,他明天清早會在花園裏。我對她表示感謝,然後告訴她,我會自己去。 我起床的時候天才濛濛亮。空氣中傳來一股烤肉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後院的花園是媽媽的最愛,它至今才度過六個夏天,尚未完全成型;不過爸爸從他的莊園帶來一些植物,種植在裏面,所以它看起來似乎經營了好久。媽媽對柏拉圖的學説相當了解,認為花園是接近神的地方,她經常在裏面沉思,認為這對修身養性大有裨益。我在花園裏,主要是為了畫下那些花草樹木,人們就是依靠這些來區分天使報喜和基督降臨的場景的。 不過它有個缺陷。媽媽在花園裏養了一些動物:翅膀被剪短的鴿子,還有她最喜歡的孔雀,兩隻公的,三隻母的。它們只對媽媽表達敬意和友好。 不過那天早晨它們有別的食物。畫家坐在石凳上,旁邊擺著一套畫筆和一些裝滿不同顏料的罈罈罐罐。孔雀在他面前啄食著一些草籽,尾巴緊縮著低垂在後面,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它們。它們看到我時,有一隻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跳著轉向我,張開羽毛,做出攻擊的姿勢。 “啊……別動。”他説,抓起畫筆,飛快地在顏料罐中蘸了幾下,想把這斑斕的色彩畫下來。 不過那時我對此可一無所知。“喂!”我説。他轉過身來,用不快的眼神看著我。他抓緊畫筆瞪著我好一會兒,瞪得我心裏發毛,之後,他欲言又止,從袋裏掏出一把草籽,伸出手去。那些孔雀似乎得到許可,頭一伸一縮地朝他張開的手掌走去。 “不用怕它們,它們不會傷害你。” “那可是你想出來的。事實才不是這樣呢,你看看我掌上的傷疤。”我靜靜站著,望著他。用手給鳥兒喂食需要一定的勇氣,我所見過的,只有媽媽和他能這麼做。“你怎麼做到的呢? 他依然看著那些孔雀,説:“在修道院的時候,我的工作就是飼養動物。” “不是這種吧。”我咕噥著。 “不是的,”他説,眼光落在它們可惡的羽毛上,“我以前都沒見過這種動物,只在故事裏聽到過。” “你為什麼要畫它們?我認為聖加大利納可不會和動物交流。” “天使的翅膀,”孔雀那殘忍的利喙在他手掌上啄著,他説,“為了畫聖壇天花板的‘聖母升天’,我需要畫些羽毛。” “你怎麼保證你的天使不會奪去上帝的光芒呢?”説這話的時候,我發現我們之間用這種方式交談相當自如,好像那晚在小禮拜堂的不快已經被早晨的太陽驅走一樣,“在北方你用什麼來代替孔雀呢?” “鴿子……鵝,還有天鵝。” “對了,你的白色加百列。”我想起他房間裏濕壁畫草稿中那撲動的翅膀,但他現在學會流暢地使用色彩了,我從他的雙手可以判斷。否則還有什麼能在指甲上結上這不同深淺的血色呢?孔雀已經吃飽了,慢慢地走開,對我不屑一顧。周邊的空氣清新而寂靜,我的渴望鮮活如樹葉上的露珠。他又拿起了畫筆,我靠近他説:“畫家,哪個幫你調顏料啊?” “我自己。” “很難吧?” 他搖搖頭,雙手飛快地畫著,“也許開始很難,現在不了。” 我緊緊抓住拳頭,生怕自己的手指忍不住要去觸摸那些顏料。“我能説出佛羅倫薩城裏任一面墻上的任一種顏料的名字,還知道幾十種配方。但就算我找齊所有原料,我也沒有地方將它們調配出來,並且總是受到監視。”我停頓了一下,繼續説,“我已經厭倦了鵝毛筆和墨水,它們畫出的顏色毫無生命力,並且,無論我畫什麼,看上去總是很憂鬱。” 這次他抬頭望了我一眼,我們的目光碰了一下,就像在小禮拜堂中一樣,我發誓他理解我。我拿著一卷畫,感到掌心發熱,那是我的《天使報喜》以及其他幾十張經過精心挑選的作品。我能感到一陣恐懼像掌心的汗水般襲來,這使我對他説話的語氣比預想中更加嚴厲。我把它們遞給他,説:“我不想聽到外交辭令,知道嗎?我只想聽真話。” 他紋絲不動,也不出聲。我知道自己的言語破壞了我們之間正在增長的好感,但我太緊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不起,我不能替你評價它們。”他安靜地説,“我能做的只是我的工作。” 雖然他説的時候不帶惡意,但他的言語像孔雀的利喙一樣啄傷了我的靈魂。“那麼,我爸爸就對你看走眼了,你將永遠是個學徒,永遠不可能當別人的老師。”我的手依然伸著,讓畫紙散落在他旁邊的石凳上。“要麼給我提意見,要麼讓我鄙視你,畫家,是你讓我沒有選擇。” “這又留給我什麼選擇?”這次他用複雜的眼光看著我,凝視了好久,直到最後我把眼睛移開。 伊莉拉在花園的另一端冒了出來。因為她的出現,我趕忙轉過身去,雖然知道她是在替我們放風,我還是用義大利語説:“你幹什麼?監視我……” “哦,小姐,別開玩笑了。”她假裝溫順地説,“你媽媽正在找你。” “我媽媽!現在?你怎麼跟她説?” “我説你在花園裏畫樹葉。” “哦!”我轉向他,用拉丁語説,“你得走了,快點。不能讓她發現你和我在這兒。” “你的樹葉怎麼辦?” 他的義大利語一定比以前好多了。他撿起一塊木炭,媽媽的橘子樹在他筆下生長出來,果實纍纍,你甚至能感到它們要掉下來。當他將畫紙給我時,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他將自己的東西收起來,放進旁邊的一個包裏,然後撿起那捆畫稿,把它們也塞進去。 “我不在乎你説什麼,”我在他身後説,“只要你不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