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沈昌文:談情説愛當編輯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07 15:42:54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我每天看台灣報紙,每天研究台灣文化狀況。他們走過的路子,我們不可避免地一定要走。所以,海外的作者經常有一些思路值得我們借鑒,並且海外的學術機構也沒有像我們這樣多,寫純學術、看不懂的文章是沒出路的,他們比較講究可讀性。這是陳原跟我説的,一千次都有了,總是問我有沒有做到readable。如果沒有做到,他覺得簡直很難,思想不可能流傳。

見沈昌文前,和北京文化界的幾位朋友在三聯書店後面的一個飯館餐敘,話題上半場的熱點是“超女”,下半場的主角是“沈公”。“沈公”是文化界後輩對沈昌文的尊稱。提起沈公,他的閣樓,他的舊單車,他的紅燒肉,他脖子上挂的隨身碟,他“不是在飯館裏,就是在去飯館的路上”,種種傳説如數家珍,大家強烈要求我當面一一求證。

和沈公見面是在三聯書店的咖啡廳。乍見他脖子上挂著一根繩子,也不好問是不是隨身碟。先問舊單車,他説:“我最近生了一場病,家裏不準我騎車了。我太太和女兒都是醫生,所以我家裏醫生比病人多。”

再問他住的閣樓,話就開始多起來。“這都是形象的説法,不是具體的真正閣樓。當然我現在住的也是小樓,因為我書多,我們兩口子住三間一套,還有兩間一套給我大女兒,我小女兒在美國。我對上海閣樓的印象很深,原因不是我住過閣樓,而是我想住閣樓,住不到。我在上海的時候屬於最底層,住的是街上的臨時建築。小時候最大的樂趣是,我一邊做數學,一邊偷懶的話,從板縫裏就可以看到馬路上的汽車經過。可是以後我跟上海的文化人有接觸,知道閣樓。”一提起上海,不免從舊社會説起了。“我在上海做了六年的學徒,一邊還上學唸書。後來交代歷史的時候,我交代我已經上了十四個學校,5點鐘就開始上學,我每天上三個學校,念《古文觀止》,念無線電。我會收話報,當時人家給我介紹一份工作,幸好我沒有去,據説是‘中統’。我想去航空公司,但是我英語不好,1948年,我就開始學外語,俄語、世界語、法語、德語都學過一些。因為我窮困潦倒,我唸書的學費是靠跟資本家造假賬得來的,參加革命以後我都交代了。我們當時很擁護共産黨,我的服務對象就有不少地下黨員。解放後,三聯書店在上海招考,我就去投考了。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説我是工人,非常樂意去。我覺得我是工人,三聯書店一定願意讓我去。結果,人家給我回信説要的是大學生。所以,我這一次‘投機’沒有投到。再後來人民出版社在上海招考,我這一次就變成大學生了,因為我在市內的新聞專科學校讀書。上海人都是很滑頭的,我自己刻了一個圖章‘學習報’,説“介紹本報記者沈昌文前來應考’。我考得也不錯,就到北京來了。當年三聯書店沒有錄用我,多年以後我當了三聯書店的總經理。”

又問當年在編輯部裏煮紅燒肉的事,他樂了:“當時《讀書》雜誌和三聯書店都非常窮,就用電飯鍋燒一鍋紅燒肉請兄弟姐妹吃。我喜歡做飯,一直到現在。我們家裏有重要客人的時候,我太太就打電話給我,要我做飯。家常便飯就是我太太做,我太太是北京人,擅長包餃子,不會做菜。我是窮人出身,從十三歲我就做學徒了,當做飯的人的下手,所以會做飯。王世襄做飯不得了,我後來跟他學了不少。他告訴我一條經驗就是,做飯必須自己買菜,必須要早晨菜市場剛開的時候,就去挑最新鮮的菜。挑回來以後,自己洗、切,然後下鍋炒,這樣才能做出像樣的菜來。我當時在人民出版社工作,他當時住在芳嘉園裏,我早晨陪他去買菜,他騎一個自行車出來,帶一個菜簍。王世襄做菜是‘大家’了,但是有一道手藝我實在是學不會的。王世襄做菜經常買兩斤,只挑其中最好的半斤用。那我不行,我小家子,我最多是買兩斤菜扔掉半斤爛的。”

對“不是在飯館裏,就是在去飯館的路上”這個説法,他更有得説了:“大多跟我有聯繫的作家都‘好吃’。不‘好吃’的,我們就慢慢引誘他,讓他‘好吃’。所謂不‘好吃’,不是他不愛吃,是因為飲食習慣。我的老長官陳原先生是廣東人,老家口味重。有一次我陪他到瀋陽去,遼寧教育出版社請他吃飯,他就告訴我,那才是老派廣東菜,他對港派的廣東菜一點也看不起。有一次,我辦得不是很妥當,我請王蒙吃大閘蟹。我發覺,王蒙平時很愛吃,但是一吃大閘蟹,他速度特別快。我們上海人就意識到了,大閘蟹吃得快的話就是他不能欣賞其中的奧妙。我一想,他是北方人,我怎麼請他吃大閘蟹呢?南方人吃大閘蟹的時候,特別是女士,要把大閘蟹裏邊每一個細微的地方都‘考察’到啊。”


1979年的一天,幾個讀書人聚在陳原的病房裏商量辦一份雜誌。大家覺得噩夢醒過來之後該有一個園地,讓讀書人抒發他們的情懷,不是個人的恩怨,而是呼喚被壓抑或被歪曲了的良心。這個園地,便是一份講真話不講官話的雜誌。陳原曾撰文回憶當時眾人的共識,那就是:“開墾一個破除迷信,破除偶像崇拜,有著‘獨立之人格’和‘自由之思想’的園地。不講大話、空話、套話、廢話,不崇尚豪言壯語,不誇誇其談,不隨風倒,也不湊熱鬧,保持冷靜客觀頭腦,獨立思考。不把自己裝扮成為人師表那樣道貌岸然,自然、樸素、平等,完全可以發表不同意見,但是杜絕棍子!”(陳原:《界外人語》)這一年的4月,“以讀書為中心的思想評論雜誌”《讀書》創刊。陳翰伯、陳原、范用、馮亦代、史枚、倪子明、丁聰等歷經滄桑的文化老人,為這份雜誌重新煥發出青春的激情。一年後,沈昌文進入《讀書》編輯部。

李懷宇 現在談到80年代讀書和思想界的歷史,少不了要談《讀書》這本雜誌。許多人都會説,你編的時候是最好看的。

沈昌文 《讀書》是這樣的,我是躬逢其盛而已。《讀書》創辦的時候,我還在幹別的。一直等到1980年四五月份的時候,我才加入《讀書》雜誌。《讀書》雜誌已經出版了一些時候,我們那個年齡大概都算是“工作需要”吧(笑)。當時,陳原他們一些老人家已經把《讀書》辦成了,我只不過是接過手來,按照他們的路子走。我並不是很有文化修養,不是很幹練。我的長處就是很“聽話”,那些老頭講什麼,我就做什麼。“聽話”到什麼程度呢?最後是老頭不講,我也知道他大體什麼意思了。或者講一句話,我就知道他大概要説什麼了。陳原老喜歡講外國話,他的外國話大概就幾個詞,我就知道老頭要説什麼了,當然老頭就很得心應手了。《讀書》雜誌的創意等,我都沒有怎麼出力(笑)。

李懷宇 當時的《讀書》編輯部,好像一些編輯都不是文科出身,吳彬原來是工人,趙麗雅原來是卡車司機,後來都成了知名文化人,這種風氣是怎樣的?

沈昌文 當時《讀書》奉行一條“幹部路線”,這條路線現在當然不能用了,就是要“好人家”出身。所謂“好人家”出身,也不是什麼有錢人家。招人的時候,像你們這種年齡的在當年沒上過大學,都是經過“*”,上山下鄉。所以,我們選擇的就是家庭成分比較好的。但是,我們的“家庭成分好”不是毛主席所説的“家庭成分好”,不是“貧下中農”、“工人子弟”,而是要知識分子家庭、文人家庭,這樣,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很多文人。比如吳彬,她剛開始就叫我們叔叔阿姨,因為她是吳祖光的外甥女,在吳祖光家里長大的嘛。比如趙麗雅,她從小跟祖父母長大的,受了熏陶以後,能夠寫一手好的毛筆字。寫信寫得很好,寫信的語言都不是工農兵語言,而是地道的知識分子語言,不僅是知識分子,而且是地道的“腐朽”的知識分子語言。這個在一部分知識分子中很受用,我也很受用。她給金克木教授、張中行先生寫信,特別是張老,覺得很難有一個編輯能夠這樣給他寫信。當時也招了一些有高學歷的,反而在編輯工作上沒有成就。這是當年《讀書》一個應該説是很成功的地方,今天當然用不到了。

李懷宇 這些人國學的功底深,西學方面有沒有這樣的人才?

沈昌文 西學方面沒有找到人,主要依靠外邊的,馮亦代、董鼎山這些西學的專家。當時的大知識分子也沒有什麼事情,他們也總來我們《讀書》雜誌看看、聊天,他們也很需要那種氛圍交流,大家談得來。

李懷宇 這種風氣很重要,梁思成、林徽因的客廳、“二流堂”、王世襄的芳嘉園小院、黃永玉的萬荷堂都是這樣。大家不是同一個專業,在一起交流,有一種大的文化觀念。

沈昌文 重要的是,要有思想要交流,我們就是不斷地蒐集研究這些事情,然後才想出一個題目來。所以,到現在我還欣賞,文化工作思想上要有一個這樣的觀念,要儘量吃飯、儘量可以説壞話,然後用不用稿子就是你的事情。這樣,就比較容易成功,容易在圈子裏樹立影響。比如金克木教授,那都是幾十年不説話的知識分子,到了這個氛圍裏就説話,他説起話來簡直是不得了,聰明到什麼程度啊,都握手説再見了,他還要説十五分鐘,至少十五分鐘。因為他的聰明用不完啊,肚子裏東西太多,憋了很久。所以,跟知識分子特別是老知識分子打交道,必須採用這種鬆散的方式。


李懷宇 現在文化界多是同專業的人在一起,很少不同專業的人在一起,吃飯啊、聊天啊。這一輩人好像越來越沒有這種觀念了。

沈昌文 這個我倒是覺得遺憾,我覺得特別是做出版的,更不能專業分工。要善與人同,要跟各種各樣的人交往,而且自己要甘心處於為人服務的狀態。比如聽大家講話,誰説了一本什麼書,我明天就要想辦法找到這本書,跟他説去。趙麗雅最有這個本領了。這樣子,完全不考慮目前的功利,都是為了長遠的教化。對於出版來説,我還是相信,編輯要跟作者有一個長遠的交往、文化上的認同,中外都是一樣的。我在這一方面比較薄弱,不如趙麗雅他們,但是我也很努力,尤其是現在。比如明天我要跟一個作者吃飯了,我馬上查Google,網上去查查他最近的想法,這樣談話才有共同點,拍馬屁也能拍到點子上啊(大笑)。我要説出,最近李先生有一個觀點,這個觀點我又如何看法。我可以全部同意,也可以部分同意,這樣才能談得起來。所以現在比過去好多了,有Google、有百度了。過去沒有,但是也必須要了解。

1954年,一位出版老前輩曾彥修,是你們廣東來的大領導,他曾當過南方日報社社長,我是他的秘書,他教我們“以文會友”,我一直受用,做編輯就要“以文會友”。你肚子裏沒文,作者就覺得跟你沒有意思。你送他什麼他都不高興,就不如送他一本書,他真的想看到的一本書,但是買不到,十幾塊錢比你送他一個花籃甚至別的好多了。文化人啊,都不計較這些事情,要在文化上有認同。1957年以前,那些老前輩在一起聊天,聊的都是“以文會友”、“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作家是衣食父母”、“拿來主義”這些話頭,聊到的作家學者都是陳寅恪、陳登原、陳達、張蔭麟、陳岱孫、吳文藻這些人。這些話頭,我天天耳濡目染。可惜到了1957年話頭都給打斷。二十多年過去,基本上還是這麼些人,又借著《讀書》雜誌把話頭接上了。

李懷宇 從1957年到1976年大概二十年的時間,知識分子沒有太多的園地去表達自己對文化的見解。改革開放了,正好有《讀書》這樣一份雜誌,有這樣一幫志同道合的人,有這樣一個氛圍。你是如何理解當時的文化背景的?

沈昌文 從新文化運動以後,知識分子都需要有自己的園地,我們就應該給他們自然地提供一些園地……我當時也是適逢其盛。我經常跟編輯還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説,我比你們幸福多了。你們現在苦惱的是,你們有一些開放的做法受到限制。我們在80年代做編輯,經常是上邊跟我們説:“你們開放得還不夠。”(大笑)這就應該感謝*和*同志。*同志管我們最多,常常批評我們不夠開放,我想你也應該很高興挨這種批評吧(大笑)。以前有這種批評,現在是沒有了。我趕上了好時候。改革開放應該就是這麼過來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啊。按説我的專長,我在編輯部多年負責的是*主義史,我特別研究蘇共的*主義史,我當然是史達林主義者了,不是任何異端思想。但是,真正讓我轉過來,還是改革開放的大形勢。

李懷宇 那些老先生都經過五四新文化的洗禮,都知道什麼是科學*。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五四的文化氣氛在1979年又回來了,那些老先生經歷了那麼多風雨以後,把那種風氣帶到《讀書》這裡來了?

沈昌文 是的,那些老先生我印象非常深刻。比如吳祖光先生和金克木先生他們風格就不一樣,但思想是一樣的,姿態不同,思想還是五四的。

李懷宇 當時《讀書》雜誌匯集了各種流派不同的意見,而不是辦成小圈子內的同人雜誌,你又是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呢?

沈昌文 那些老先生非常注重各種流派的交流,不同的言論可以在一個雜誌裏進行討論。我在《讀書》雜誌裏邊有一件事情印象非常深刻,就是遠在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老師,看了我的文章給我反映,我覺得他的反映真好。所以,我對每一期的讀者來信都非常注重,我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讀者來信,看看讀者有什麼反響。這些讀者中可能有的是甘肅某一個縣的中學老師,而我在北京的大機關裏,以前根本不會在意他們。但是後來看了他們的來信,發現他們的思路跟我們很合拍,大家容易取得共識。這樣的來信我還保存很多很多,有時間的話,我還想重新整理,現在沒有時間。


沈昌文主持《讀書》雜誌,按他的説法是“出於無能”:“好在編輯部裏邊實際辦事的人包括我在內都是‘小文化人’,胸無成竹,事無定見,學無定説,不受一宗一派拘束,更無一恩一怨羈絆,因而接受大文化人的種種指教窒礙甚少,關係容易融洽。我以後常説,我們的這種方式,可稱‘談情説愛’,辦法是同各色各樣的作者、讀者交流思想感情,目的是從他們那裏汲取知識資源。而所有這些,説得難聽,實際上還是一種對知識資源的‘貪污盜竊’,只不過彼此都心甘情願而已。”(《閣樓人語》自述)抱著開放的心態,《讀書》注意介紹海外、港臺的文化現象和思想。同時,沈昌文善於將《讀書》雜誌的資源轉化為三聯書店的出版資源。

李懷宇 你有時間的話,把跟這些人的交往再寫一本書,不要只出一本《閣樓人語》哪。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很多搞外文翻譯的,把外國的思想介紹到《讀書》雜誌裏。當時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沈昌文 外來的東西開頭真正得益於馮亦代先生。馮亦代先生是真正的外國通,他了解美國,寫過很多東西,他本身也有很多研究。並且,他善於啟發別人來做這些事情。更主要的是,他給我介紹朋友,於是就開了很多專欄。後來,朋友約得多了,一直影響到我們的圖書。舉個例子,比如《第三次浪潮》,我跟韓素音一起吃飯,我一點沒有想起來要跟韓素音談書。我就問韓女士:“我馬上要到美國去訪問了,你説我穿什麼衣服好啊?”韓素音當然指點我,説:“你注意,第一要襯衫,第二要皮鞋。你不要以為披在外邊的衣服要像樣子,但是美國人最看重的不是這個,而是你的襯衫和皮鞋,這是身份的標誌。”就在那次吃飯,她跟我講了,美國出了一本書叫《第三次浪潮》,出版以後很有影響,大家都驚訝了。我們決心由此突破,大力引進新思潮。

從《第三次浪潮》開始是美國新思潮。後來,我接受了一個思想,這個思想現在對出版界還是有用:就是我們要研究這個新思潮的來源。因為,中國目前還處於很多新思潮的前身階段,更別説十幾年前。所以,我們中國的問題跟那個比起來,我們覺得太遠不可及了。像現在考慮新左派的觀點一樣,我對新左派觀點也很佩服了,但那是在美國,資本主義發達了,自由主義變成一個普遍觀念了。任何一個觀念都有錯誤的地方,如果社會上普遍自由主義觀念佔統治地位了,新左派思潮應該説是很有作用的。這個觀點也是在很多老人家的啟發下,我才開始做。一開始是房龍,房龍一下子轟動了,一本《寬容》出來,一印便是十五萬冊。現在很遺憾,三聯不印房龍的書了,都給其他地方印了。我記得《寬容》有十個譯本,他講的都是資本主義中期的事情,對中國特別有用。可能在美國已經不需要講“寬容”了,如果講“不寬容”反而可能還能引起注意。對於中國,尤其是當年,特別有用。

李懷宇 你們那時候已經想到,三聯書店可以借助《讀書》雜誌這個平臺發展出版事業了?

沈昌文 對。主要是跟《讀書》雜誌連在一起,就是這些人,這些作者就是《讀書》的作者。所以我現在還是主張,出版社要辦雜誌,通過雜誌了解思想界的脈搏,最主要是知道脈搏,很多事情就可以做。當然,要有上面掌權的一個集團,這個集團要把上面的精神跟各方面的思想協調好。然後出書,我們很墮落的思想是,看了我的書以後怕産生很激烈的衝突,怕産生很危險的思想。就讓他去産生吧,你不要介入,你介入就很麻煩。我為了保全我的帽子,為了保全我的看法,這是我當時的“反革命策略”(笑)。

我經常告訴我們的編輯,最後的結論你不要下,我們只提供一個歷史的背景,告訴你歷史的經驗。因為在中國編刊有一個好處,中國發展得比較慢,歷史經驗太多了。而且我發覺,改革開放以後中國做的事情都是各國做過的,很少有沒有做過的。一直到現在,傳統思想、國學等,儘管外國沒有國學,沒有這麼嚴重,但是房地産,你去查外國的歷史,都是外國做過的,還有城市改造、環境等問題,我們要吸取這些東西。那麼,我們出版界就是要提供一種氛圍,提供一種材料。可以作結論的作結論,但是盡可能不要作結論。因為你要相信,別人比你聰明,讀者比你聰明。我們做編輯的可以不怎麼介入,要介入也不要介入。人生的樂趣也在於此,太介入就太煩惱了(大笑)。


李懷宇 現在回過頭來看,像五四時期《新青年》這樣的雜誌,它也是有一批作者提出有影響的思想,而且這些思想不是相同的,多元化的思想同時也帶動了出版事業,所以才形成了繁榮的文化現象。在這個氛圍裏,你做的哪些書是值得回憶的?

沈昌文 特別有一個類別,像《美國讀本》。因為要了解美國經驗,大家説了很多美國的東西,但是我後來發現很多人沒有看過《獨立宣言》。所以,我們專門編了《美國讀本》。那麼我現在喜歡講的一個故事跟木子美有點關係。因為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性解放是思想解放的一個前奏,是一個很重要的來源。許多革命前輩思想解放,他們的一個原因很可能是婚姻不自由。這是我翻看三聯書店編輯的許多革命前輩事跡的目錄知道的,夏衍很早就翻譯了《婦女與社會主義》這些書。所以我就比較關注這個事情,因此我做了一本很得意的書,就是《情愛論》,俄文的。我一看到這本俄文書就大為驚訝,因為我很早就想出這方面的書,但是找不到一個理由。這本書提出一個觀點,正是*唯物主義才強調*。如果*的問題上,只講感情,就是唯心主義的,對不對?所以*主義不排斥*,我覺得這個觀點新穎極了,並且用*主義的語言講,我這裡好通過。一齣版幾年就印了一百二十萬啊。這本書是我覺得很高興的。在這個思想指導下,我又作了一些有關的書,藹理士的《性心理學》,潘光旦的譯本。潘先生我過去認識,他是上海人,跟我很談得來。還有其他一些有關的書。所以木子美現象一齣來,我當時就跟很多人説,這沒有什麼奇怪的。你是不是去做木子美是一回事,但是從思想情況來説,思想解放到一定程度,就要解放到這個層次。

我是研究*主義史的,我講一個列寧的例子。柯倫泰夫人是列寧培養出來的,十月革命以後的*長,當時不叫“*長”,提法是“教育人民委員”,她在性的問題上非常開放。她提出一個主義列寧非常反對,中文翻譯為“杯水主義”。她認為,女性要解決性要求,按照*主義的觀點就像喝一杯水那麼簡單。柯倫泰夫人年輕時候美貌過人,當年她高興的時候情人是克里姆林宮的衛隊長,他們兩個人高興了就去外地“喝一個禮拜的水”。回來以後,俄共中央委員會要處理,有人當時提出來要槍斃,報告給列寧,列寧説槍斃太輕,要給他們兩個更重的處分,就是立即結婚(大笑)。所以這種問題,必須很好地處理。如果採取特別處理,就不好。因為當時俄國出現這種情況不是偶然情況,人們思想解放,什麼都可以解放。為什麼説老爺們的東西是解放的,但是姑娘們的東西就不能解放呢?所以,必須進行討論。我比較贊成李銀河的意見。後來我就退休了,但是我在的時候已經注意到了,出了不少書。

李懷宇 在港臺方面,羅孚先生當時介紹了一批香港的作家,像《你一定要看董橋》就非常有影響,後來又有作者介紹台灣的東西,這種東西當時你怎麼看?

沈昌文 開闊了眼界,主要是香港。80年代中期以後,我們又跟台灣的關係比較密切了。原因也很簡單,三聯書店成立了,可是國內的出版界有分工,比如,文學出版社可以出文學書,中華書局可以出古典書,三聯就沒有分工。我當時就用了一句列寧的話,列寧在《帝國主義論》裏面説:殖民地已經分割完了。那就逼著我非要跟其他出版社“打仗”,我也要搶著出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方面要搶,一方面要開闢新領域。這個新領域根據《讀書》雜誌的經驗就是港臺,於是我們就很成功。後來,我們就更成功了,我把我的副總經理董秀玉派到香港,做香港三聯書店的經理。這樣,我們就把蔡志忠漫畫壟斷了,全部由我們出版,並且將他的版稅存到三聯書店,用他的版稅買了房子,給三聯書店做職工宿舍。蔡先生覺得很好,也很支援我們。所以,三聯書店內部叫我“賣蔡”的總經理,説我“賣蔡”起家。中國的知識分子普遍缺乏過去的國學基礎,我後來很奇怪,“蔡志忠熱”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很多人通過蔡志忠來進行國學的啟蒙。一方面我覺得高興,一方面我也覺得很可悲。中國的讀者啊!好多年輕人,跟他説起《論語》、《莊子》、《孫子兵法》,都是蔡志忠漫畫。


李懷宇 據説許多海外華人還讓子女讀金庸的武俠小説來了解中國傳統文化,金庸的武俠小説簽給三聯書店是怎麼回事?

沈昌文 金庸的武俠小説開始時是我聯繫,後來已經不是我當家了。金庸是羅孚先生介紹的,他們是好朋友。1989年,我到香港,老羅給我鄭重介紹,金庸很重視我,談了很多條件。可是那一年國內多事,我忙於這裡的事情,也就擱置了金庸的事情。後來等我退下來,董秀玉主持工作的時候,又重新跟金庸提過去的事情。所以,金庸的收入不在我任內,我任內是“賣蔡”。

李懷宇 蔡志忠與金庸兩個人都研究佛學,不過金錢觀不太一樣,蔡把錢看得輕,金則看得重。

沈昌文 那的確是。後來董秀玉出現了很大的困難,所以才有金庸的武俠小説版權給了廣州出版社。

1994年,沈昌文、吳彬、趙麗雅、陸灝協助遼寧教育出版社策劃了《書趣文叢》,署名“總策劃:脈望”。“《書趣文叢》的面世,確實在讀書界引起一些波瀾,一方面使‘書話’類圖書走俏,另一方面也引發了人們關於‘讀書方式、方法、目的’的種種思考。同時,我們也經常聽到詢問:‘脈望是誰?’上面已經説過,它是幾位愛書的人;但是知情者還是説,脈望的那雙大眼睛頗有些像戴著一副大眼鏡的沈昌文先生!”1996年的一天,在上海一間咖啡館裏,沈昌文、陸灝、陳子善和遼寧教育出版社老總俞曉群聚會。陳子善從書包中取出厚厚的幾本舊雜誌,那是40年代的老《萬象》。老輩們都説它好看,時常懷念不已;小輩們也説它不得了,因為這其中有那麼多如雷貫耳的名字:陳蝶衣、平襟亞、柯靈、傅雷、鄭逸梅、張恨水、*吾、張愛玲。沈昌文説,我們何不承繼前賢,老店新張?於是,便有了後來的《萬象》雜誌。(俞曉群:《人書情未了》)

李懷宇 你從《讀書》退下來以後,《萬象》是怎麼一回事?

沈昌文 《萬象》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我在編《讀書》的時候,一直對《讀書》有一個想法。《讀書》當時老前輩定的是思想性的刊物,特別強調思想性。因為當年也是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之下,而且陳翰伯、陳原都是非常有思想的。那麼,我的興趣不在思想性,而在趣味性。我想做趣味性的,而又比較能登堂入室的趣味性。上海有兩種趣味性,我十三歲在上海做學徒,就是在櫃檯上看小報長大的。小報看看沒有味道,我才開始注意柯靈先生主編的老《萬象》,那個時候已經停刊了,但是在馬路上還可以買到舊的刊物。特別是我老闆的弟弟去世,留下來不少好的《萬象》。我經常看,是店裏唯一喜歡這種東西的人。

退休以後,沒有事情了,我跟柯靈又比較熟,老去拜訪他。於是談起《萬象》,想復辦。當年,我記得李歐梵談過,他特別贊成,他熟悉上海文壇,特別贊成恢復,我就把他請來當顧問。當時遼寧教育出版社的俞曉群給予財政上的支援。恢復了以後,我就沒有管,完全是陸灝在管。

李懷宇 陸灝編的時候,幾乎每期《萬象》我都看。《讀書》大概一年買一期。

沈昌文 那簡直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小資(笑)。

李懷宇 我覺得《萬象》還不是小資,是遺老遺少(沈昌文大笑)。《萬象》有一個特點,看起來很多東西都是老的,但是寫的人受過西學的教育,懂得西方那一套,因此寫出來的文章中西結合得很好,有趣味性。

沈昌文 對於這一條,我總是奉勸。你是從廣東來的,我特別可以説説。中國要特別注意海外的東西。大陸的發展比西方落後,包括比台灣也落後。我做出版的,我很清楚,台灣出版走過的路子,我們現在正在走。這幾十年,沒有人比我清楚啊,我每天看台灣報紙,每天研究台灣文化狀況。他們走過的路子,我們不可避免地一定要走。所以,海外的作者經常有一些思路值得我們借鑒,並且海外的學術機構也沒有像我們這樣多,寫純學術、看不懂的文章是沒出路的,他們比較講究可讀性。這是陳原跟我説的,一千次都有了,總是問我有沒有做到readable。如果沒有做到,他覺得簡直很難,思想不可能流傳。


李懷宇 《書趣文叢》也是引進了很多海外的作者的書。

沈昌文 對。都是《讀書》的資源,吳彬掌握了大量的資源,所以我覺得一份雜誌的資源非常重要。我現在有時候還是跟三聯書店建議,應該重視這些資源。最好編輯部高層能夠合在一起。這樣,聯繫作者、編書都很容易。

李懷宇 《書趣文叢》總策劃“脈望”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沈昌文 是陸灝提議叫“脈望”。趙麗雅、吳彬、陸灝等,我當時算是他們的頭頭。離開《讀書》以後,我又把他們老朋友集起來,當時主要吳彬做得多一點。後來,趙麗雅傾向於研究、做學問。

李懷宇 怎麼跟俞曉*往的?

沈昌文 俞曉群原來是趙麗雅、吳彬的朋友,是《讀書》的廣告客戶。俞曉群負責遼寧教育出版社,他們認識後給我介紹。我認識俞曉群的時候,已經退休了。他在《人書情未了》後,最近要出一本書,寫作很勤。

李懷宇 我聽到一個傳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説俞曉群不是給你付工資,是給你報銷那些差旅費?

沈昌文 是,我不拿工資。我就是所謂的二十個字的最後四個字:“坐以待幣。”我把單據寄出去,坐著等人民幣。我在外頭開支也很大。我這二十個字就是:“吃喝玩樂、談情説愛、貪污盜竊、出賣情報、坐以待幣。”這二十個字,字面上都是不應該提倡的,要另作解釋:“吃喝玩樂”是老要請作者吃飯,老要研究如何請才能討得作者的歡心。“談情説愛”是編輯跟作者要有感情,要有愛,建立很好的關係。這樣,就能從作者身上“貪污盜竊”到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挖掘他們的無形資産。“出賣情報”是我老想著把自己掌握的“情報”利用起來,“出賣”給一些同行們,也因此滿足了我“吃喝玩樂”的習性。“坐以待幣”就是我不能賠錢幫閒,讓我幫過的單位給我報銷“吃喝玩樂”的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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