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從《人民日報》海外版讀到林風眠正在日本舉行個展的消息。不久便接到他寄來的展品圖錄,無限欣喜。去年春天,我到香港時探望了林老師。他剛搬家,作品尚未集中到新居,我未能看到新作,深感遺憾。這回讀他展目圖版中的新作,真是如饑如渴。老畫師林風眠的新作並不以筆墨蒼老為特色,倒是色彩更為斑斕,血紅、明藍、翠綠、鮮黃在黑白間流轉翻滾,如許多彩陶、彩瓷在相撞,任性地撞,撞得鏗鏘作響,撞得彩片紛飛。圖畫不隨年齡老,他揮寫又塗抹,全無拘束,情趣愈來愈天真、豪放了,他從不在作品上記年月,讓後人去識別他作品的青年、壯年與新青年或新童年期吧,不可思議林風眠老年期的作品! 熱愛,還須冷靜分析。林風眠在形與色的節律音韻中吹奏了一輩子,他在弧與曲的軌跡中無休止地探索、賓士,把握了弧與曲的轉折關鍵之點,今以直線、折線及棱角來強化形式感,是弧曲情思的變調,新腔。以各種幾何形來表達戲曲人物的強烈效果,方替代了圓,倔強的“折”替代了柔和的“曲”,鑼鼓替代了笛子,周信芳與馬連良大異其趣。比之早期寶蓮燈偏重優美的抒情,新作寶蓮燈更近乎緊鑼密鼓中區分善與惡的高歌。讀者看到蘆花蕩中的張飛是怎樣的感受呢,我真想聽聽袁世海同志的意見。從這類作品中人們會聯繫到立體主義的某些手法,林風眠吃過立體派的葉,但吐的卻已是東方絲綢織錦。他掄板斧,也使長予,他運用長線纏繞的馬、裸馬、仕女、修女……勾攝其美之精英而吐盡渣滓,余韻悠悠永留人間。 林風眠的畫以往以斗方為主,畫面追求向外擴展或向心包圍的飽滿感,如今往往拓為寬銀幕式的橫幅或傳統立軸式豎幅,畫幅長約1公尺50公分左右,正適合手臂上下左右伸展揮指所及的長度。長堤柳色、山高雲深、村外新村……祖國山川處處入夢來,似乎已遺忘了淡淡的哀愁,只品嘗著橄欖的余津,就是那蘆葦歸雁,也都振飛在更寬闊的廣宇中了。 新居濱海,窗外是寧靜的海、咆哮的海;不遠處是彩色人間,沸騰世事。寂寞耕耘了一個多花甲,86歲的老藝人依然在默默地不斷種植、嫁接、衰年變法。他很少酬應,香港人也不易找到他,我同他談起關於海外評論他的文章,有論藝術革命家林風眠的,有比較林風眠和徐悲鴻的,他似乎一概淡然置之,他遭過的褒貶與批判還少嗎,“身後是非誰管得”,但有一件事他有點感到遺憾:傅雷先生原已構思成熟要寫林風眠傳,書未成,人先逝! 當前大家談代溝,有些學畫的兒女不愛看老畫家父親的畫,論及繪事則格格不入。我想父女或父子間並非情不深,缺天倫之樂。代溝,在現階段其實質是中西間隔膜之溝。傳統不等於保守,深入傳統的父輩也學西方,尤其應了解西方現代;嚮往西方現代的兒輩還只停留在表像的模倣,缺乏深入體會,對傳統則又如居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兮!西方現代的精華與我國優秀的傳統倒是一見如故,甚至恨相見之晚。林風眠的女兒如學畫,她與林風眠之間當有多大的代溝呢? 載《中國美術報》1986年3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