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白頭人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6 13:21:25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風前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抒寫了白頭人的悲涼。

唯有人,才知道自己最終要死亡,但人活得最活躍,創造最大。到底是由於生命短促而努力創造永恒的業跡,還是為了在短促生命中活得充實而創造了業跡,毋須分析因果,總之因此促進了人類的進步,明知自己要死去的人類比不知道自己會死去的禽獸活得更積極。

死,離得很遙遠,近乎抽象。人們一股勁奔向幸福,為了奔向幸福,不斷遭磨難,於是孟子安慰我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曾是我們中小學時代的座右銘。可是當年豐子愷的一幅漫畫觸動了我的心弦。他畫一個人在跳過阻礙往前奔,但前面的障礙一個連一個,一直排到遙遠的地平線上,那終點卻是一個墳墓。可敬的豐先生決非教唆犯,教年輕人消沉,但他禁不住揭示了生命歷程的真實。如果人是永遠不會死的,不知哲學和宗教將有怎樣的大轉變。墳墓反正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當前首要的事是求學、成長、發展。但眼前卻是沒完沒了的困難,談不上享受青春。人,似乎永遠生活在“希望”之中。羅曼·羅蘭説:“英雄常食苦難之麵包。”他和孟夫子講的是一樣的,給人很大的鼓勵。然而吃了一輩子苦難的麵包,忙白了少年頭,與閒白了少年頭有什麼區別呢,反正結局都是一樣的白頭人。早有人看穿了這一層,不如及時行樂,法國也有一句諺語:“年輕時,該玩玩。”吃苦麵包呢,還是玩玩呢,不同的選擇形成了人間萬象。

原始社會靠集體狩獵生活,失去體力的老人分不到食物便只能餓死,甚至據傳有殺戮老人的風俗,因老人成了集體謀生的累贅。自從知識成了力量,其價值遠遠超過體力時,積累了知識的白頭人得到社會的珍視。今天我們的白頭科學家、學者早成了國寶,而他們永遠忘我于自己的探索中,不知老之已至,該享點人間清福。畫家塞尚死於寫生中,最後一次寫生遇雨,被鄉人救助,歸而病故。數十年間我曾經常在深山老林作畫,有時怕碰上老虎,老虎無天敵,它無憂無慮吧,但它終歸要老死的。我曾夢想在什麼山洞裏發現壽終正寢的獸之王,想看到強者之死的悲壯吧,可惜從未遇見。

將人生比之白駒過隙,無疑是老年人的驚覺。當發現自己真的老了,有點不可思議,青春不就在昨天嗎,如何倏忽間成了白頭人了,而且是真的,再也退不回去,絕無挽回餘地。青少年時代路上遇到老人,讓他們的路,覺得他們已不中用,是弱者,先讓他們過去,而心裏並不重視他們。今天居然自己也已排入這被讓路者的行列中了。“白髮多時故人稀”,老同窗老同事老朋友的訃告陸續傳來,不無悲涼,也就想到自己的死亡,並開始注意別人面對死亡的心態。夏衍自己不想當人瑞,尤其怕當植物人,他認為創作的熄滅意味著生命的結束,我想不少人有同感。但在安樂死未獲得通行證前,人們不幸面臨最後的痛苦的死之劫難時,真是無奈。我開始欣賞退休的老人們下棋、打牌、種花、養鳥,他們將白頭生活安排得頗有條理,而我自己卻日益苦悶,擠不出奶的牛便連草也吃不進去了。張愛玲與我同年誕生,我不認識她,她所咀嚼的一天天枯萎的滋味我想不少人也曾品嘗過。安寧的死不易得,達·文西説:“一日的勞動可獲得安眠的夜,一生的勞動可換取安寧的死。”有人作惡多端發了橫財,晚年以修橋鋪路來贖罪,祈求能升入天堂而安寧地死。

又是春節,每年春節的拜年電話,一致祝願健康長壽,誠然,人們一年比一年更關懷白頭人的健康,願天下白頭人在人們善良的祝福中,鮮花簇擁中駕馭永生!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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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 第六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