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半輩子的藝術歷程,主要是在*畫中學習、鑽研、探索。西方造型藝術的精髓,其形式法則的歸納,可以説都源於*。然而我的全部*作品,包括油彩、素描、速寫,以及這些作品的照片,統統毀於十年“*”浩劫中。近幾年每舉辦自己的回顧展,總要在前言或後記中,提到已無一件*作品的遺憾。 過河豈肯拆橋,我唸唸于在*寫生中的獲益。我畫的樹,是人,我尤其愛畫落葉的樹,那是*的人,更見筋骨,更美,*裸的美。我畫樹之群,著眼點是顧盼纏綿,樹際關係,人際關係。我嚮往表現一片叢林,但卻不描摹每一棵樹木,正如不刻劃一個具體人物而表現人群之歡騰或怒潮。我畫山,北國的峰巒或江南的丘陵,所見也是伏臥、躍起、奔瀉、擁抱、追逐等等的形象意識。我在雲南玉龍山麓的工棚裏住了一週,困雨,日夜守候,苦待雪山在雲霧中露面,終於在一個夜晚雲散月明,潔白的玉龍顯現了,我驚呼終於見到了蘇珊(SOUZANNE)出浴。 步入1990年,我已71歲,利用一個月的暑天,決定重溫一次*寫生,自己也想看看我畫的*是什麼模樣。雇定了5個模特,由我的研究生鐘蜀珩陪著一同畫,我們每晨8點開始工作,從不遲到。 舊夢永遠不能重溫,溫故知新倒是必然的規律。自離巴黎於今40年,40年來忙白了少年頭。在封閉中、孤獨中、遭批判中不輟耕耘,是有種巨大的力量在支援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廣大人民的感情是真誠、無私的,以誠作畫,以情作畫,永無畏懼。不知不覺中,在與人民的誠與情的相融中,跋涉探索,竟已步入藝術生涯的晚年。在夕照中創新,今天重畫*,東方的、老年的眼底所見的人之裸諒來也追不回青年時代在巴黎畫室所作的*風貌,“人們永遠不可能再次涉足於同一條河流。” 由於舊情的懷念,我想在那10幅*油畫中重溫昔日各種不同的表現手法:如主導老師蘇弗爾皮(SOUVERBIE)所經常強調的量感美,我強調匍匐人體的黃土山坡之感,人之伏兮山之崩,震得宇宙彩繽紛;曾在洛脫()工作室學色彩交錯,今以此手法作宮女,但並不滿意。印象派的朦朧、構成中的轉折、馬蒂斯的韻律……都影響過我,但畢竟我還是立足於自己的立場來觀察,來審美。當我將裸女引入畫境山泉瀑布間,立即想起了《九歌》的山鬼;我將正面與背面的*合拍節于同一畫面,便憧憬於民間的色彩空間;最後一幅“夢”,淡淡的色調,著重寫意筆墨,吸取宣紙效果,無疑更偏東方情味。我一直在油彩與水墨轉机輪來,踩著彩與墨作“之”字形前進,在這些晚年的*作業中不知是否也流露出前進的軌跡。 鐘蜀珩是我唯一的研究生,她也早已是教師了,自己功力紮實,教學嚴謹,這回從頭至尾跟我一同寫生,對她卻仍是一個衝擊。掌握正確的形象,她毫無問題。但藝術觀察中有個核心之寶,是一把金鑰匙:錯覺。錯覺之母是感覺,感覺之母呢?是感情。習作與創作之分野,往往始終錯覺。小鐘嚴謹認真有餘,但感情不敢狂放,有約束,在這一個月的共同工作中,她在情與理之間徬徨、搏鬥。她問我在作畫中已得心應手了吧?我説未必,尚很難淋漓盡致地抒寫所感所思,我作畫中極度緊張,就是想竭力始終控制住自己的感受與意象,稍一鬆弛,便被對象俘虜,被動地描畫一個擺了姿態的女模特。 小鐘問:“當年你上人體課時談到*的馬、牛比戴著鞍架更美,記得嗎?”記得,豈止牛馬,*的動物都很美,如給虎豹穿上衣服,不堪設想。人,生活在集體社會中,不得不穿衣服,但並非由於*是醜的,一切時裝設計都是著眼于更突出人體之美。女模特聽了我們的對話,會心地微笑。 我們又討論人體的結構問題。我的觀點是明確的:結構包括兩方面的涵義,一是解剖結構,這容易理解,是純科學的;二是抽象結構,即指穩定、動感、轉折、扭曲、起伏、疏密等等因素間的組織關係,這都牽連著形式美的規律。表現人體美,要求解剖結構與抽象結構的結合及默契。在實踐中這兩方面的結構必然有矛盾和衝突,難於兼顧。創作是強烈感受的體現,解剖結構從屬於抽象結構,否則連“誇張”“省略”等手法也無生存餘地。但對初學者講,解剖結構卻佔主要位置,隨著學習的進展,抽象結構的因素愈來愈突出。如果開始學習時根本不談抽象結構,只在解剖結構中討生活,感覺日益麻木,以後恐難再接受抽象結構的觀念,永遠進不了藝術的殿堂。 1990年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