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三常為人稱道的是他國內求學十年、德國留學十年的經歷,這樣一種往返于地球東西兩端的藝術旅程並非任何人都能擁有。他覺得,德國十年的最大收穫是退出一個距離之後把中國文化看的更清楚。由此我不禁想起一位也是旅歐十數年的畫家朋友説的話:“實際上,我是去那裏尋找回來的路。”我覺得這也可以作為華三藝術的注腳。“在德國十年,最大的收穫不是對歐洲當代藝術的了解,或者自己觀念上的轉變,而是對中國傳統的認識。中國傳統是一個動態發展的傳統,即使是八大的怪、黃賓虹的黑,和表現主義的東西放在一起,實際上也是非常非常安靜柔和的、女性化的。”華三不僅在傳統中探尋藝術的緣由,也在這一過程中觸摸到悠遠的文人意境。他在不同場合多次提到,通過比較,可以將中國傳統繪畫的特徵歸納為“貴柔、守雌、尚靜”。中國畫的筆墨雖是一種表意的形態,但筆墨之外則是東方心性的流露,這正是華三不斷追尋的境界。
於是,華三將傳統的意蘊和功力在當下語境中加以闡釋。毋庸置疑,華三的筆墨技法和造型能力可謂爐火純青,他善於抓住形象和筆墨的關係,將形的厚重和墨的層次揉為一體。高度概括的黑白灰佈局、不勾輪廓、不主線描、以沒骨筆法入水墨人物畫,淋漓酣暢,造型生動鮮活又講究筆墨情趣。他提倡回望傳統、觀照當下,用傳統的精神氣質滋養當下的藝術行為。華三曾説:“其實古典或當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繪畫的品質。”這句話清晰地道出了他的藝術理想。他的畫並不刻意追求風格,而是以性情駕馭。畫面的情志總是自然地流淌出來,讓人領悟到東方文人博大寬廣、淡泊悠遠的洞見。畫面處處透著愜意輕鬆,又像是被海風深深撫平後的釋懷,是空山新雨後的素凈,是獨釣寒江雪的曠然。既有舒緩的浪漫主義和隱喻的象徵主義情緒,潛在的海派氣度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地昭顯著,令人愉悅。
談華三的畫,還有一點也與海派文化有關聯,那就是他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導師姚有多先生。姚先生祖籍浙江,出生在上海,自幼繪畫天賦超人,14歲就成為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連環畫創作員。考入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係後,受教于蔣兆和、葉淺予、李可染、李苦禪等大師,在筆墨上兼有北國之雄健與南方之清秀,不乏海派風範。他把素描造型的準確精嚴與傳統人物畫的簡練傳神巧妙融合,是中國人物畫從傳統到現代轉型的重要代表人物。姚先生悉心栽培了一批具有紮實造型寫實能力的學生,華三無疑屬於其中的佼佼者。他回憶説,在學校裏訓練最多的是默寫,模特兒只坐5分鐘,然後全憑記憶將形象和動態落實在宣紙上。在室外的采風亦是,基本上不像一般的美術學生那樣畫速寫,而是全憑眼睛觀察,用腦子記憶,然後回到畫室動筆。名師出高徒,華三在學生時代練就的深厚造型功力,為他今天的創造提供了極大自由。
華三的作品沒有宏觀敘事或戲劇衝突,也沒有憤世嫉俗的肆意變形。他筆下的人物多為個性鮮明的年輕人,或佇立或靜坐,或奔跑或跳躍,他們沒有所謂的英雄主義或救世理想,更多的是平凡生活中的舉手投足。我認為,也可以將華三的畫面理解為注重形式構成的肖像畫,因為他從不刻意講述一個故事或事件,也不是從某種預定的題材出發,只是把生活中的一些看似無意義的片段作為載體。但若細細品讀則會發現,畫面中的所有人物都被他納入自己的思維和感覺軌道,成為自我顯現的媒介,實現了當下語境的話語重構,以此召喚人們的感悟與反思。華三通過這些平淡的個體精神,寄託對整個社會的關懷。這讓我想到海派文化的前輩張愛玲的小説,她筆下沒有沸騰火熱的鴻篇巨制,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個人情緒和心理剖析,透過生活中的瑣碎,將人性中的種種刻畫得精準淋漓。華三的畫也如是,他既著意于視覺智慧的開拓,也敏銳洞察當代人的生存價值。如果從這些水墨人物的背後抽象出某種共性,那就是畫面潛藏著象徵,既暗示某種生存狀況或社會現象,也投射出他的個人情緒。實際上,華三是在畫一種現代文人畫,悠閒的韻致總能感受到一股儒雅的文人情懷。畫面人物被置於當下語境,以一種受過傳統水墨訓練的眼光觀察、表現、反思當代人的生存心態。
在我看來,這就是華三的才情和悟性,他睿智地處理傳統與當下的關係,用傳統啟示當下,又以當下重構傳統。眾所週知,傳統筆墨語言有其特定的社會文化結構,在這一結構已然消失的今天,倘若僅僅延續它,筆墨語言只能淪為失去活力的符號,不僅無法參與當代話題,最終也會走向虛無。當代生活對於中國的傳統筆墨是一個嚴峻的挑戰,但水墨媒材本身就具有不可置換的文化規定性,這既是一種制約,也可以轉化為語言優勢。歷史告訴我們,寫意向來被認為是中國水墨畫最為純正的精神取向,在相對穩定的圖式傳承中追求深層次的氣韻拓展,成為歷代文人爭相追逐的趣味。出於抒情達意的方便,寫意題材更多地傾向於山水花鳥,而造型嚴謹的工筆畫和畫家則被貶低為畫工或匠人。因此,就在文人寫意大行其道、造就中國水墨輝煌的同時,人物畫也漸趨衰落。今天,華三通過植入當代語境和思考,試圖越過材料和技法的儀式進入當代人的心性深處。他的水墨風格體現了一種積極的折中主義,沒有刻意強調媒材的文化涵義,只是自然地讓水墨本身的特性在當代語境中暈染延展,不造作,也不失品質。
華三在和我見面之前,剛從位於浦東的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回來,他去那裏看了今年的上海雙年展。這次雙年展從延續了16年的主辦地上海美術館移師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後者的前身是2010年上海世博會城市未來館。從殖民歷史的遺址跑馬場到21世紀的後世博園區,象徵著這個今天中國最具活力的當代藝術展將更具海派文化的海納百川的開放性。華三對我説:“雖然我畫的是國畫,但應當知道其他藝術正在發生著什麼”,這也體現出他以傳統水墨參與當下文化對話的態度。實際上,當代藝術更應被理解為一種精神感召,能夠使人脫離平庸與陳腐,走向充滿活力的創造,華三的水墨人物畫也無可選擇地必將面對當代文化的大背景。顯然,如何在全球一體化的情勢中尋找到屬於自己的藝術魂靈和創作路徑,是每一位當代藝術家不容回避的課題。一直以來,華三注重堅持自我的文化立場,正如他所説的那樣:“在藝術上允許多種答案存在,因為它表現的是你自己”。長期以來,水墨畫幾乎游離在當代語境之外的自足天地中,很少以當代的方式關注當代的問題。華三的作品則顯示出接近當代文化語境的努力,他跨越了當代與傳統語境的邊緣,開拓出能夠相互溝通的中間地帶,在這裡,傳統水墨以它獨特的文化身份介入了當代對話。
2012年11月18日于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