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履生談油燈博物館:研究難以言説的歷史,給觀眾獨特的知識與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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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中國 | 時間:2017-06-23 13:28:19 | 文章來源:藝術中國

在數千年的漫長歲月裏,油燈陪伴人們走過無數的黑夜,油燈燃燒了自己,照亮了人類文明的征程。古代的能工巧匠們在小小的油燈身上窮盡了的無盡的想像——從最簡單的陶豆到繁複巧妙、有十三個燈頭的西王母油燈,從端坐威武的獅子到英俊待發的戰馬,從粗曠武士到懵懂孩童,從宗教信仰到世俗人間,從青銅器到唐三彩……即便是最簡單的形式,造物者們也在尋求變化,賦予它美的可能。世界上最大的油燈博物館坐落在美麗的西太湖沿岸,4000余盞曾點亮世界歷史的油燈匯集於此,它們的主人是陳履生。這裡收藏的不僅是油燈,更是人類追求光明與真理的夢想。5月18日,油燈博物館開館當天,藝術中國對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油燈博物館創辦者陳履生進行了採訪。

 

油燈博物館(常州)展廳內景

藝術中國:您與油燈是如何結緣的?

陳履生:收藏油燈還是要從收藏説起,我1982年考取南京藝術學院。當時改革開放不久,我們一些新的思維觀念都是從國外傳來的,我們通過學習美術史知道美國人是從自己的收藏開始研究。因為自己有收藏的話,可以天天去看,到博物館去看的話,受到的制約比較大,所以收藏對於一個藝術史家來説非常的重要,我的導師林樹中先生也喜歡收藏,受他的影響我們到郊區去做六朝石刻的拓片,也收藏一些小東西。我自己家也裏面有一些舊物,但談不上古董或文物,是一些跟自己家庭和生活相關聯的,包括我爺爺用的煤油燈等。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期,當進入收藏以後,還是感覺到自己的經濟實力不夠,但我的興趣非常的廣泛,我也希望能收藏書畫、陶瓷,但作為一個學生來説,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即使到了1985年我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工作之後,受周圍的一些領導、同事的影響,繼續從事一些收藏,但肯定是非常業餘,僅僅是到北海公園、後海那邊鬼市去淘一點小東西。在淘的過程當中我就發現有各種各樣的油燈,但是不太為人重視,因為客觀來説,油燈的市場價值、增值前景沒法跟書畫、陶瓷去比。我想既然花不了太多的錢,就收藏小油燈玩玩,後來不知不覺油燈越來越多,在我人美辦公室的筒子樓裏面擺了很多,到處都是油燈,於是一面收藏油燈,一面研究油燈,這也是我和一般收藏家的不同之處,我是從研究的角度去收藏油燈。

觀眾參觀油燈博物館

藝術中國:除了從收藏經費角度考慮,在您看來,油燈自身有哪些特點?

陳履生:油燈所蘊含的中國文化的資訊,以及它和中國文化的關係,這都是其他的文物所不具有的。在研究的過程當中,就越來越喜歡油燈,因為油燈的品格——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油燈從新石器時代以來的製造與發展,隨著中國科技的進步,從青銅到陶瓷的發展過程,使得油燈自成歷史。中國歷代文人都是在油燈下苦讀,他們有很多吟誦油燈的詩篇,這是非常多的。油燈與宗教、民族、民俗等很多的方面都有緊密的關聯。

藝術中國:早在近20年前,您就在家鄉揚中建立了我國第一個油燈博物館,當時的想法是什麼?

陳履生:隨著油燈收藏越來越多,對油燈的研究也越來越深入,在1998年的今天(5月18日),在我的家鄉建立了第一座油燈博物館。建立油燈博物館源於一個最簡單的想法,因為我小時候在家鄉揚中——長江中的一個小島,沒有受過很好的博物館教育,也缺少博物館的相關知識。認識博物館是1978年到南京上大學之後,才看到南京博物院、南京市博物館,依然非常的有限,直到1980年,第一次到北京,看到了故宮博物院、歷史博物館、軍事博物館等,對博物館的認識越來越加強。我就想到我家鄉的後輩學子們,如果有從小能夠受到博物館的教育,就不像我這一輩人有知識的缺失,所以我在家鄉揚中建立了油燈博物館,寄希望這個博物館的建立能夠把博物館基本的知識、初步的感覺以及博物館與個人的關係,傳遞給江中小島上的民眾和青年學生。

油燈博物館的油燈陳列

開館之後受到各界的好評,但是畢竟是建在我自己家的老宅裏,擺的滿滿噹噹,雖然也有大概將近7、800件,但還是缺少規模。多年以後,隨著研究的深入,油燈越來越多,便有了這樣一個機緣:在常州武進花博會園區,要打造一個“後花博”時代,把花博會結束之後的場館再利用,這樣有了1000平米的一個展館,可以説是能夠非常體面和有尊嚴的把中華五千年文明中的油燈文化獨立地展示出來,而這樣一個獨立的存在是過去人們所忽視或不夠重視的。

藝術中國:您可否介紹一下油燈博物館(常州)的收藏,期待達到怎樣的功能?

陳履生:當從新石器時代到民國的各個時期、各種材質、各種造型的油燈陳列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看到這樣一個博物館的獨特性,這也是習近平總書記在視察廣西北海合浦漢代文化博物館的時候提出“博物館建設不要千館一面,展出的內容要突出特色”。因此這樣一個具有專業特色的博物館,儘管它的規模有限,我們依然按照國際博物館界的基本準則,以及發展趨勢來建設,從早期的設計、規劃到布展,把它做成一個知識性的博物館,所以我們突出知識方面的各種連結,使各種知識能夠有效地傳遞給觀眾。

十三頭的漢代西王母油燈

在這樣一個跨越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展示中,我們有超過150件漢代油燈的陳列,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精品,例如我們館裏面的鎮館之寶——十三頭的西王母油燈,又如北朝帶十三頭的帶佛像的油燈,底座上和柱上都有星相紋,目前來説是絕無僅有的,還有我們大批量的遼代多題材石燈見證了一帶一路上早期少數民族文化的存在。

我們的館陳展覽有很多的知識點,一共有35個主題,其中就包括利用我們館藏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油燈在一帶一路上”,讓人們了解到從漢代以來,隨著駝鈴聲,在晚間燈光輝映下,大量油燈通過絲綢之路以及海上絲綢之路運到海外,留在歐洲,以及還有一些替海外代工的一些油燈,以及中國的陶瓷技術影響了歐洲的陶瓷的發展。

從教育的目的出發,我也改變了收藏的一些原則,過去我堅持不收藏外國油燈,因為對外國油燈缺少研究,另外自己的財力有限。但是近兩年來,考慮到博物館的教育功能,要讓很多的公眾、特別是年輕人感受到我們油燈文化的偉大,就必須要通過對比的方式,所以我就收藏了一部分外國油燈,有將近20件古羅馬油燈,其他還包括歐洲、東南亞、日本、柬埔寨等。特別是通過古羅馬油燈的對比就能了解中國漢代油燈的偉大,它的不同凡響之處。

帶有星相紋的北朝十三頭油燈

通過博物館的展陳形式,這樣突出歷史發展的脈絡也是我們館的一個特點。從總體的空間上面,我們是按照歷史的發展,間接穿插一些特別主題,同時我們用144個展櫃墻突出整個實物的歷史發展,我們又有中外歷史年表,通過文字和圖片來展示中外油燈發展的歷史過程。這些基於教育功能這樣設計,相信每一個觀眾來了之後,都能感受到這樣一種獨特的文化。一個水滴,可以映照出大海。如果小小油燈都能做到如此的話,中華文明的偉大可能就可想而知。

在油燈博物館將近4000件的收藏中,我們也看到科技進步對於人們生活發展的影響,煤油燈的出現,顛覆了油燈的千年發展史,電的出現,又徹底讓油燈進入了博物館。在這樣一個歷史發展過程當中,科技進步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一個照亮人生、點亮智慧的歷史已經過去,但是今天我們依然可以通過各個時期的文物來回首,這一段歷史在文明發展中的重要性。這些不同時期的油燈伴隨著人類走過了漫長的黑夜,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人類文明的創造智慧,也通過這些油燈展現在我們面前。

油燈博物館的油燈陳列

藝術中國:與其他文明相比,中華文明的油燈的偉大體現在哪呢?

陳履生:這裡有很多技術上的問題,像中國獨特的省油燈的出現,包括大量陪葬的明器中的油燈,其中有用漆做的油燈,可以説中國油燈的多樣性在世界文化中是出類拔萃的,其他文明無法比擬。在世界油燈發展脈絡中,只有中國是一條線,五千年沒有中斷過,而且不斷的變化。當然在外國的很多文明中也要點燈,但像中國人這樣講究用燈的不同形式、不同質地、不同的方法,是獨一無二的。

因此油燈博物館希望通過努力,把我的研究成果呈現出來,畢竟我們是從研究出發來進入和促進收藏的。我們研究的進步有賴於收藏,比如説新近收藏的十六國時期重要文物和漢代的漆器油燈,雖然漆器油燈沒有實用功能,是墓裏的隨葬品,但是它的造型跟實用油燈是完全一致的,由此可以研究中國從楚到漢的墓葬制度、喪葬制度等。對於漢代以西王母為中心的神仙社會的組成,我們可以通過漢代十三頭的西王母油燈獲得一個直觀的呈現,過去我們看《山海經》是文字的,看畫像石、畫像磚是平面的,但是油燈是立體的。因此油燈除了照亮黑暗的實用功能之外,我們可以通過很多的角度去解讀它。

油燈博物館收藏的煤油燈

藝術中國:選在國際博物館日開館,有何特殊的意義嗎?

陳履生:今年國際博物館日的主題是“博物館與有爭議的歷史:博物館講述難以言説的歷史”,實際上講的是博物館的一個美妙之處——博物館的歷史都是有爭議的,因為歷史是人寫的,只要是人寫的歷史就有自己的判斷,那麼自己的判斷和社會、其他專家的判斷之間是有不同的。在這樣一個有爭議的歷史中,我們怎麼去描述它,也是有困難的,但是作為博物館人他會儘量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把有爭議的歷史呈現出來,我認為呈現爭議和不可描述正是博物館的魅力之所在。

如果像一本教科書那樣完全沒有爭議,它只是一個知識,而不是一個博物館的真正核心價值。我們館裏面陳列的相當一部分文物,包括出土地點、時代等,怎麼看待它的存在?這有著豐富的內容,需要我們不斷去解讀。因此在這樣一種構成博物館美妙的文化關係中,我想不管有爭議還是不可描述,它都可以給我們帶來一種知識,帶來一種享受,只有你置身於這樣一個博物館的環境,才可能獲得這樣一種特別的感覺。

簡 介

陳履生,1956年生於江蘇揚中市。2010年11月至2016年8月任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現為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油燈博物館創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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