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德國杜塞爾多夫美院前院長、著名新表現主義藝術家馬庫斯•呂佩爾茨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立場鮮明而辯證。他承認前衛藝術的貢獻,卻質疑它的“革命”;他更看重繪畫的凱旋。
馬庫斯•呂佩爾茨 張新燕 澎湃資料圖
前不久,在中華藝術宮舉辦的“漫談藝術與民族性、傳統與當代”的學術研討會後,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專訪了德國前杜塞爾多夫美術學院院長、著名德國新表現主義藝術家馬庫斯•呂佩爾茨(Markus Luepertz)先生。年逾古稀的呂佩爾茨衣著考究,禮帽、禮服、時尚的手錶、耳環和戒指、精緻的手杖,舉止優雅紳士的同時又充滿了潮流的氣息,言語幽默,甚至還不時帶有些許俏皮。他藝術立場鮮明,卻不古板,觀點犀利,但不偏激,語氣平和而實在。且不論在德國頂級美術學院當了約30年院長的經歷,僅從始終堅持一線創作且取得矚目成就的藝術家的角度而言,呂佩爾茨的藝術觀點就頗“接地氣”。對話中,呂佩爾茨談了對藝術的切身理解,以及對當下藝術發展的反思。有意思的是,他的話語和他的打扮頗有幾分相似,尊重傳統、重視傳承,而又不拒潮流。
博伊斯的藝術地位毋庸置疑,但作品不敢恭維
博伊斯作品《油脂椅》
澎湃新聞:您之前説過在藝術領域我們被“民主化”寵壞了,能否具體解釋一下這句話?
呂佩爾茨:審美的“民主”要求人們擁有高度的智慧,但是現在“民主”卻發展成一種自我膨脹、隨心所欲的亂象,對美學的追求減弱了,那些德國人吃得越來越胖,變得越來越醜陋,穿著邋遢,而我覺得如果沒有對審美的追求,那藝術也是不存在的。
澎湃新聞:談起杜塞爾多夫美術學院,總會讓人想起博伊斯,您怎麼看待博伊斯的藝術成就,以及博伊斯與美國藝術的關係?
呂佩爾茨:博伊斯先生是20世紀德國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在國際上也受到高度的認可,這點我們必須要承認。博伊斯從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美國的藝術家,他的領導在美國也受到了不少的爭論,但博伊斯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講,産生了很大的影響,也為德國的國際交往敞開了大門,使得其他國家對德國的藝術産生了好奇心。這是他的貢獻。
對我們來説,博伊斯是一個非常寬容的人。博伊斯和我相差20歲,但博伊斯因為經歷過戰爭,所以他讀大學就比較晚。他是一個天才,後來也影響了裏希特等藝術家。但博伊斯已經過去了,他的作品和杜尚的作品一樣,在今天看來很難行得通;在他活著的時候,他是一個很好的藝術家,他反映的是他那個時代的現象,但從今天的時代看就不一樣了。這和繪畫不一樣。博伊斯是一個失敗的造型藝術家,如果你去看他早期的作品的話,那沒有任何意義,同樣的杜尚也不是一個好畫家。他們如果當時繼續作畫的話恐怕也出不了名,而先鋒藝術正適合他們。
當然我本人和博伊斯是好朋友,我們要承認的是從藝術史的發展來看博伊斯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沒有他的話可能很多事情會不一樣,這和他的作品是沒有什麼關聯的。所以説博伊斯在藝術史上的偉大毋庸置疑,不過藝術史是藝術史,可他的作品不可恭維,那是“革命性”的,而不是藝術品,但是個很好的紀念和回憶。
不要技法的“幼稚”藝術無法産生大師
呂佩爾茨油畫作品
澎湃新聞:之前有德國美院的負責人表示他們的美術學院不教技法了,這是普遍的現象嗎?
呂佩爾茨:這是個別現象,在杜塞爾多夫美術學院不是這樣的。比如我們有具體的繪畫課,每個學生都要上,至少在我做院長的時候都是這樣。我當院長的時候依然從事教學工作,具體行政的工作不是我的重點,我為藝術負責。不要技法那就是“幼稚”的藝術行為,在“幼稚”藝術中是不會産生任何大師的。
澎湃新聞:有相關介紹稱杜塞爾多夫美術學院的教學是基於傳統基礎上的一種創作,怎麼理解這句話?
呂佩爾茨:傳統這個詞,值得大家推敲。首先我們要判定,傳統並不是直接只和過去相關,那就是意味著100年前作的畫,其實沒有死亡,還是一個活的東西。這個傳統並不涉及到畫本身反映的題材和內容,而只和繪畫這種媒介發生關係,所以必須要準確地定義繪畫的傳統。因此可以説,當代的藝術家,或者畫家也可以把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賦予現在的意義。
所以説,過去的繪畫和今天不能有一個斷層,如果有的話,傳承就會破裂。我們已經經歷過前衛主義者對傳統的“切斷”和“否定”——前衛主義者把所有傳統的“老圖片”都排除出去。其實只有通過對過去偉大藝術的參照,我們才能定位我們藝術的價值。並不是説一些新點子、新觀念、新媒體就能推進藝術的發展。
前衛主義者作為一個文化的現象是可以的,是個很棒的事情,但是一旦前衛主義有根基打下去以後,有所建樹的話,蠢事就會發生,就會否定一切,排除一切,所有的所謂“革命”的結局都是如此。但是在繪畫當中,是沒有什麼“革命”的,我們強調的是在繪畫當中逐步積累達到更高境界的傳承過程。
澎湃新聞:為何在1980年代的德國會出現新表現主義風格?
呂佩爾茨油畫作品
呂佩爾茨:在德國有“戰後”繪畫,這一代“戰後”繪畫從納粹的鐵蹄下解放出來,吸收了法國繪畫的元素,從而發展出表現主義繪畫風格,至於“新表現主義”這個表述其實是文字報道上的一個概念,現在已經變成約定俗成的提法。我不想把自己稱作“新表現主義”。這也和20世紀初德國的表現主義沒有什麼關聯,20世紀初的德國表現主義展現的往往是世界的毀滅、地下世界的情景等題材。
澎湃新聞:德國的新表現主義風格與當時興盛的美國波普藝術、觀念藝術是什麼關係?
呂佩爾茨:在美國有很多流派,比如抽象表現主義,它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出現于法國的繪畫派別“塔希主義”潑色畫法發展而來,它之後又出現了波普藝術這種現象。可以説,德國的新表現主義是對美國波普藝術的一種批判。
先鋒派藝術試圖為藝術帶來新的視角,也確實有他們的貢獻,比如讓藝術的面貌越來越多樣。但這卻也導致一些“亂七八糟”的作品充斥博物館,而大師的傳統卻丟失了。所謂的先鋒藝術通過各種媒材和科技進行實驗,卻只是為觀眾呈現出無數喧鬧而莫名其妙的展覽,它們足以取悅眾人,但卻僅是個“娛樂場”罷了。藝術史的參照被甩開,個性被媒介遮蔽,只剩下新觀念在推動藝術發展。
呂佩爾茨雕塑作品
“我拒絕將繪畫作為一種工具”
澎湃新聞:您覺得繪畫在當代的使命是什麼?
呂佩爾茨:去認真作畫,創作出能打動人的畫。我看重的是繪畫的凱旋,這是我的使命。今天許多人都認可我的看法,到我門下的越來越多,之前並沒有那麼多。
現在90%的戀愛與分手是通過手機完成的,人類文化在技術面前瀕臨死亡,繪畫成為拯救這一危機的有效方式。繪畫為人類服務,不為科技,也不為市場,它是一種文化力量,幫助人們享受深層次的溝通和理解。
澎湃新聞:您怎麼看繪畫與當代性的關係?
呂佩爾茨:繪畫就是繪畫,它是有智慧的人從事的事,其他有智慧的人從事的事情比如讀書、科研,但這個與繪畫不同,繪畫是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畫家本身不是教育家,但他會以一種深邃的方式來向人們闡釋這個世界,不同於攝影之類的;繪畫中充滿密碼,是極其個性化的。
在繪畫當中沒有什麼“新”的東西,只有個性化的、自己的東西。繪畫的本身程式是一樣的,畫布、顏料、筆這是基本的程式,而畫家的革命就發生於畫布上面。畫布是最初、也是最終的“戰場”。所有的繪畫的發展,不管是過去的文藝復興,到古典或者到現代的藝術,都是畫家出於自己的好奇心和不懈探索。
每個個體的畫家必須要把自己貢獻給“繪畫池”,這樣才能延續下去,才能夠不斷豐富繪畫的文化內涵。這個比較不能只同“自己”的東西去比,也要和遠方的東西去比,要求越高,品質越好;要求越高我們的境界會越高。從國際化的角度來説,這是很必要的,是評判一個偉大畫家的標準。評判者參與越多越好。
澎湃新聞:關於繪畫藝術介入社會的現象您怎麼看?
呂佩爾茨:我拒絕將繪畫作為一種工具。繪畫本身並不肩負社會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