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牧陽(王岩 攝)
1994年春天,魔岩文化同步推出了三張專輯,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和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魔岩三傑”從此成為中國搖滾史的一個重要符號。2014年冬天,一個手握鼓棒的男人,戴著壓得很低的鴨舌帽走上第二季《中國好歌曲》的錄製舞臺。歌曲表演結束,當他説出自己的名字“趙牧陽”時,節目導師劉歡和羽·泉陡然從座位上站起,海泉瞪大了雙眼問他:“牧陽老師您怎麼會來這兒了?”而劉歡甚至來不及跟他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請他“把帽子摘一摘,我們看一看”。
節目播出後,譯者陳震發微網志感嘆:“如果《黑夢》《在別處》這兩張專輯裏的鼓不是趙牧陽打的,還會如此叩動人心麼?我真的懷疑。”低苦艾樂隊、痛仰樂隊、周雲蓬等正在活躍的獨立音樂人紛紛轉發這條微網志,許多當年的搖滾樂迷也在微網志下留言感慨。他們好奇,趙牧陽——這個曾先後加入過鮑家街43號、超載、蒼狼、呼吸等搖滾樂隊,並參與竇唯《黑夢》、許巍《在別處》及張楚《姐姐》等歌曲錄製的“搖滾鼓王”——他消失的十幾年,到底去了哪。
錄了百張專輯,沒拿過一份版稅
12月23日,“鼓三兒”張永光去世的消息讓許多音樂人和樂迷震驚,事實上,就在兩天前的21日,趙牧陽錄製《中國好歌曲》節目時,劉歡還曾提到這位著名的搖滾鼓手:“我們中國有幾個數得過來的搖滾樂隊的優秀歌手,從當年的三兒到馬禾,趙牧陽在裏面算比較年輕的。”年輕時的趙牧陽,曾經向當時就已經頗有名聲的前輩鼓三兒請教:“我剛到北京的時候經常去他那裏看他打鼓、學習。”那時的趙牧陽,剛剛被常寬從西安帶到北京,加入常寬的寶貝兄弟樂隊做鼓手。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北京和現在不一樣,三環都沒有,只有二環,樂隊也就數的過來的幾個,寶貝兄弟是其中之一。剛到北京將近一年的時間裏,趙牧陽住在常寬家裏,吃常寬媽媽做的飯:“我還算走的比較順利,不像其他樂手會沒飯吃沒地方住。”至今回想起來,趙牧陽依然覺得那時的生活是幸福快樂的:“雖然不能掙到很多錢,但每天都活在音樂中,每天都在和樂隊的夥伴做音樂。”他們常常去沙龍開party,樂隊們輪流上臺唱歌、玩音樂,賣票給觀眾,收入場地拿走三成,剩下的給樂隊,樂隊大家一起來分這些錢,“演出完可能一個樂手能分到幾十塊錢,分到30、50就算可以了。”然而,這些薪酬並不能支撐趙牧陽在北京的生活。1989年,他被文化部特招進入東方歌舞團擔任鼓手,第一個月的工資是500,可在那兒呆了三年之後他還是決定離開:“歌舞團會去國外演出,或者就是一些外國使者到中國,我們去給他們演出他們國家的曲目,民間的音樂非常少,最後我不太喜歡,我就離開。”東方歌舞團三年,趙牧陽唯一慶倖的事,就是每天都有足夠的時間去練鼓。
當時搖滾圈很缺鼓手,有些樂隊在找不到合適鼓手的情況下甚至只能用鼓機排練,在這樣的環境中,擁有精湛鼓藝的趙牧陽被很多樂隊請去擔當鼓手或是參與專輯錄製:“我可能進棚比較快,在錄音棚裏不耽誤時間。”在北京的那些年,趙牧陽前前後後在100多張專輯裏敲下了自己的鼓點,儘管如此,他的經濟情況並沒有好轉:“每次都是一次性付給我費用,我也簽過那種合約,説有回報那種,但我從來沒拿到過錢。我可能錄了有100多張專輯,但我沒有拿到過一張專輯的錢。”
黃金時代的分崩離析:“因為人沒辦法左右金錢”
“以前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鼓手,參加過很多的樂隊,錄製過很多專輯。每一個樂隊組成的時候,大家都奔著一生去的,要用一生去對待這個樂隊、對待自己。但是一個一個地解散,2000年是最後一個樂隊,鮑家街43號。”這段趙牧陽在《中國好歌曲》舞臺上説的話,道出了許多當年搖滾樂手的心聲。
在那個瘋狂燃燒又轟然倒塌的搖滾黃金年代結束後,從激情中回過神來的中國搖滾音樂人和歌迷驀然發現,那麼多留名中國搖滾史的樂隊,幾乎沒有一個活到現在。“你沒法改變的,樂隊解散都是因為公司,它只簽主唱,不簽也不負擔樂隊,所以只要公司一介入,樂隊就會解散,當時中國沒有一個樂隊長久,”趙牧陽回憶。有一種説法是,在早期唐朝樂隊和黑豹樂隊時,唱片公司仍然和整個樂隊簽訂合約,但在竇唯離開黑豹樂隊之後,唱片公司損失慘重,為了減少風險,他們開始只簽主唱不簽樂手。這種説法無從考證,但從竇唯離開黑豹後組建的樂隊“做夢”開始,唱片公司就開始只與竇唯簽訂合約,不過仍然會向“做夢”其他樂手支付一定生活費。作為“做夢”樂隊鼓手的趙牧陽也收到了這筆費用,不過在他曾加入過的所有樂隊中,也只有“做夢”和之後騰格爾的蒼狼樂隊所簽的唱片公司會定期給樂手一些錢來維持生計:“這都是海外的公司簽的,當時好像是台灣的公司,他們會考慮樂隊的基本生活費用。”
不出專輯的時候,主唱和樂手們就窩在一起排練,許多樂隊的作品都是在這樣的排練中一點點“磨”出來的:“很多時候主唱出一個小的動機,就是一個簡單的旋律,甚至連歌詞都沒有。樂隊就用這個簡單的旋律去發展,最後慢慢完成一個作品。”放在現在來看,那時的樂手們其實替主唱完成了編曲、甚至一部分歌曲的創作工作,但在當時,很多樂手並沒有這樣的概念:“編曲有的時候寫樂隊編曲,有的會寫(主唱)自己,都有,當時不知道有那麼多細節,組樂隊沒人分得那麼清,公司進入後才把細節清楚化。”
“我沒路可走了”
雖然十年來沒有在主流媒體上出現過,但趙牧陽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音樂。在《中國好歌曲》亮相之前,趙牧陽最近一次的影像資料來自於三年前一個名為《走近獨立音樂人:張力和他的朋友們》的迷你專題片。拍攝這個專題片時,趙牧陽正在上海朱家角短暫停留,於是我們在視頻裏看到,趙牧陽拿著他的三弦,戴著一頂草帽,在水鄉古鎮的街道上四處徜徉。畫面外的記者問他:“你覺得自己會一直堅持下去嗎?”他笑著回答:“我沒路可走了。”
鮑家街43號解散之後,趙牧陽回到了老家。“人在最失落的時候,只能回到爸爸媽媽那裏。”經過短暫的休養生息,這位曾經的“鼓王”留下了曾讓他在京城揚名立萬的架子鼓,背上一把三弦,開始了五湖四海的流浪生涯。在《張力和他的朋友們》中,獨立音樂人張力曾評價趙牧陽“行走在整個中國,有點像苦行僧”,而三弦之於趙牧陽則“像長在他身上一樣”。趙牧陽把他的三弦稱為“我的愛人”。這把三弦原來的主人是趙牧陽的好友、因癌症去世的野孩子樂隊吉他手小索,小索去世三年後,趙牧陽回到北京取走了這把失去主人的三弦:“打開的時候上面都有青苔了。我給他換了套新的弦,然後帶著他。”
流浪歌唱的日子是孤寂的,和在北京組樂隊的艱苦不同,趙牧陽形容這種狀態下他“心裏是空的”,“沒著沒落,很難過”。一次在重慶,辛辛苦苦賣唱三天,他卻總共只收到了29元,多年來現實的沉重、經濟的壓力在那時積壓在他的心口,他問自己:“我是不是要放棄,選擇另一種生活。”心裏悶得慌,他走出暫住的客棧出去閒逛,剛好遇到了另一個正在彈奏的街頭藝人:“他一直在彈一個solo,可能彈了十幾分鐘,我一直等著看他怎麼不張口唱。”失意落寞的趙牧陽剛要轉身離開,街頭藝人卻恰好開口,“他張口唱,我的心就碎了,他唱的是我寫的第一首歌叫《流浪》,我覺得是他提醒我不要忘記。有時候自己説不清楚,當你崩潰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外力讓你堅持走下去。”後來他在黃河邊寫出了這首登上《中國好歌曲》舞臺的《俠客行》,這首歌來自於他多年坎坷對生活的領悟:“不管生活各方面再艱苦,我應該像俠客一樣。”
寧肯來打鼓也不願意來參賽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趙牧陽沒有穩定的住所和收入來源,他不願意為了利益去做任何違背本心、違背他音樂理念的事。“也不是音樂不能維持穩定的生活,如果你安下心去做,衣食可能不會有憂愁,但很多音樂可能偏離了你的根本,它不是我喜歡做的,我就不願意去進入,很多讓我去做一些評委,選他們當地的音樂或是樂隊,湖南、陜西都有,但跟我的音樂沒有太多關係,我也不願意去做,都會拒絕。”
其實,《中國好歌曲》也曾是他拒絕的對象。在做第一季節目時,導演組就曾聯繫過趙牧陽,但當時趙牧陽對《中國好歌曲》這樣的電視節目並不了解:“當時選秀太多了,我覺得很多都是有內情的,提前安排好。”當時導演通過趙牧陽的一個朋友邀請趙牧陽參加節目,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朋友告訴她的趙牧陽的回復:“他説他寧肯來我們這兒打鼓也不願意來參賽,還説讓我們別丟人現眼了。當時心裏挺委屈的,但還是很敬佩他,因為他跟我們想的一樣,是個有根骨的音樂人。”
第一季“好歌曲”播出後,看了節目的趙牧陽對《中國好歌曲》有所改觀,加上他的朋友李夏、灰子都參加了節目,當第二季《中國好歌曲》導演組再來邀請他時,他欣然同意。錄製時,這位“鼓王”在舞臺上對節目導演表達了歉意:“我去年還把導演罵了一頓,我不知道去年誰跟我聯繫,我非常非常歉意,今天給你道歉。”
喜得麟兒,漂泊多年終能安身
2013年,趙牧陽為鳳凰邊城音樂節擔任音樂總監,邀來了哥哥——著名音樂人趙已然、何勇、寶貝兄弟等老朋友來擔任演出嘉賓。8月24日晚,邊城鳳凰暴雨如注,趙已然抱病演出,弟弟趙牧陽在背後為他撐著傘。台下的樂迷在雨中忘情呼喊兩兄弟的名字,臺上的趙老大撥動琴弦,唱著那首《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在綴著雨幕的夜色裏,堅持唱完整首歌的趙已然抖心抖肺地咳嗽著,如今的他還在老家養病。很多人看完這個演出視頻感動得流淚:“老早就聽説老趙病了,不少民謠圈子的人都在幫忙救助。看完這個視頻,感動的哭。我只想説,在他眼中,音樂已經高於一切。”
音樂節結束後,趙牧陽在鳳凰停留了三個月。他每天在自己學生開的小客棧裏吃飯,學生親自給他烹飪飯菜,有一天,學生臨時有事外出,正好客棧裏有幾個剛畢業、來鳳凰遊玩的女大學生在做義工,他便請她們為趙牧陽做頓飯。這幾個女大學生中的一位,後來成了趙牧陽的妻子,再後來又為他生下了孩子。再如今,趙牧陽和學生一起在山東臨沂開了一所音樂學校,教導一些年幼的小孩樂器和音樂,把沉迷于網路的90後、00後從虛擬世界拉出來,在音樂中成長。這位曾經漂泊不定的“鼓王”,終於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
談起竇唯、李延亮當年這些音樂人和樂手如今從臺前轉型幕後,趙牧陽很能理解:“做樂隊他們也沒法生活,唱片業賣不到錢。”但趙牧陽同時很高興這些過去的夥伴依然在做音樂這個行當:“他們做音樂的路沒有停止,他們還是在做,搖滾它就是一個藝人的生活方式,在那一刻真實的唱給大家,那就是搖滾,沒有定義。李延亮他們現在不做這個了,但他們只要堅持做音樂,那就是搖滾。”
成為人夫和人父,這位曾經桀驁的藝術家對於未來看得十分豁達:“資本對音樂的影響是沒法改變的,你不能左右,只能放手。但不要放掉自己,堅持往下走,一切都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