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天空更像是音樂圈裏的“極客”,它用網際網路的思維打破音樂産業固有的遊戲規則,重新構建可供複製的工業體系,也將小眾的音樂推入更為大眾的傳播渠道裏。
沈黎暉
蘋果社區,北京城裏的安靜角落。畫廊、劇社、美術館,那裏的公司有一種商業之外的散漫氣質,就像摩登天空表面上看起來的樣子,但摩登天空的Loft裏面卻是另外一種風格,《大數據時代》、《管理的實踐》這兩本書放在沈黎暉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
1997年,僅為了給自己擔任主唱的清醒樂隊發行一張專輯,沈黎暉成立摩登天空唱片公司。它租下西北三環的地下室,從一個樂隊的主唱成為一家唱片公司的老闆。那個時候進入音樂行業憑藉的僅僅是對這個行業最生猛的判斷。
唱片銷量在2005年走入低谷,而隨後網際網路所提供的免費下載和線上試聽讓音樂變成了免費的東西。2003年,台灣本土滾石唱片公司關閉了實體唱片發行渠道,2011年大陸最大的流行音樂公司太合麥田停止簽約藝人,許多曾經執著于音樂本身的獨立音樂廠牌消失,成為人們記憶裏的符號。
但摩登天空卻始終都是這個行業裏的例外,10多年來一直簽約新人,從最初的清醒、超級市場、新褲子3支樂隊走到現在,摩登天空已有謝天笑、二手玫瑰、彭坦等30多組音樂人或樂隊,而他們也涵蓋了搖滾、民謠、朋克和實驗的多重音樂類型,也成為國內最大的獨立音樂廠牌。
其實摩登天空在許多人的印象裏依舊是一家音樂演出公司,旗下已有4個音樂節品牌並在不斷細化,而4年之前尚不到2萬名觀眾的草莓音樂節在2013年的觀眾人次已近40萬,而摩登天空旗下音樂節也都在第3年實現盈利。摩登天空將音樂節從北京、上海帶入全國的二三線城市,各地Live House和劇場演出也在複製著摩登天空的音樂氣質。
摩登天空一直在借用藝人和演出對受眾做獨立音樂習慣的養成,經過16年,它也走到了價值釋放的節點。今年夏天,摩登天空所代表的搖滾和獨立音樂登上《快樂男生》、《中國夢之聲》等大眾流行文化的舞臺,宋冬野的《董小姐》、阿肆的《我在人民廣場吃著炸雞》也被傳唱成為城市裏的流行文化,摩登天空的獨立音樂也改變了流行文化原來的樣子。
而沈黎暉,他看上去就像所有傳統的音樂人,隨性的做著一些理想主義的冒險,但是他卻有許多網際網路的思維,他總認為“在今天這個時代裏,科技就是搖滾樂,而喬布斯、扎克伯格則是這個時代裏真正的搖滾明星,他們用科技的手段顛覆了世界原來的遊戲規則”。摩登天空做的似乎是同樣的事情,只不過它用了最傳統和古老的音樂符號。
音樂格局碎片化
流行文化本身其實涵蓋了多種元素,而搖滾音樂、流行音樂以及民謠獨立皆涵蓋在內,被稱為“英國君主立憲和舊工業體制私生子”的搖滾樂隊“甲殼蟲”樂隊(The Beatles)在20世紀60年代裏從英國走到美國,也改變了全世界流行音樂的走向。
美國從20世紀50年代的穩定繁榮裏走進動蕩的60年代,既有的社會構架被重新打碎重組,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突破了父輩的音樂理念,搖滾樂就在那個時候代替了被全美大多數人接受的“波普”(POP)音樂,也在隨後構建起來的音樂工業體系裏成為音樂裏的“大眾”,統領了歐美樂壇。
華語音樂在2000年之前一直都是被港臺流行音樂掌控的市場,在大眾傳播的路徑裏形成了趨同的價值體系。但進入網際網路時代之後,過去的傳播路徑同樣面臨一次解構,人們對個體差異的追求取代了普遍性的價值認同,受眾對於音樂的偏好也走入碎片化,就像SONY音樂華語部宣傳總監朱迪説的,“這個時代裏已經很難再有大眾傳播語境下的天王”,音樂也失去了大眾與小眾的明顯區隔。
摩登天空最初帶著反主流、反體制的姿態,想要站在流行和傳統的對立面。其實在摩登天空最初的10年裏,幾乎所有的傳統唱片公司都看不懂沈黎暉到底想要做什麼,在傳統唱片公司都只關注到流行音樂Top10的時候,摩登天空在收羅那些具備優質創作才華但又有些小眾的音樂人。
直到現在摩登天空依然堅持挖掘新的藝人,按照自己的步調出唱片抑或巡演,摩登天空簽約的所有藝人本身自帶創作能力,唱片成本也能夠控制在10~20萬,這對於花費近百萬的傳統唱片公司來説是難以實現的成本控制,而30多個藝人在朱迪看來更是無法想像的管理體量。
在獨立音樂的圈子裏“他們每個人都是瘋子,有太多自以為是的人,抑或太過偏執的人”,但沈黎暉總會尊重藝人的音樂理念,也遵循公司發展的既定路線圖,“公司一定要比藝人更接近市場”。當然他們會自動産生許多麻煩,而摩登天空藝人經紀部門的工作很大一部分是在處理麻煩,對於沈黎暉來説“就像修復一款産品裏的缺陷”。
顛覆和背叛一直像是摩登天空的天性,對於公司的運作,摩登天空也在不斷的“自我革命”。最初的清醒,新褲子和超級市場代表著乾淨清新的城市風尚,而蒼蠅、胡嗎個、左小祖咒則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帶著地下、實驗和另類的基因。
僅僅一年之後的1998年,沈黎暉就決定“改變自我,做一些更有力量的東西,讓原來的矛盾體成為摩登天空的一部分”。那一年,摩登天空旗下子廠牌Badhead成立,把他們簽到旗下。就像現在涉足過去從未想過的World Music,不斷豐富的音樂元素一直在對“摩登天空”這個品牌作重新定義。
其實沈黎暉從最初就清楚的選擇“長尾的中間部分”,把自己定位在一個細分市場上。“用看似散落的藝人形成集體的增量”,在他成為國內最大的獨立音樂廠牌的時候,對獨立音樂人和版權的壟斷就自然的産生了規模效應,而這在沈黎暉看來是在為現場演出源源不斷地造血。
這16年裏,摩登天空先後發行了7張闔輯,看上去它只是在每一張闔輯裏告訴大家新簽了哪些藝人,並對未來音樂潮流作預設判斷。但其實當流行音樂脫離了大眾傳播路徑,原本的音樂受眾被多重元素衝散,在這個游離過程裏,摩登天空一直以明確的音樂審美塑造和培育受眾,在持續的運營中持續滴灌,他培育了一群深具音樂品評能力的樂迷,他們願意為好的音樂買單。
如果最初被摩登天空熏陶和養成的那些孩子只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但現在他們也走進自己的30歲,他們正在變成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會散佈于電臺、電視臺,抑或其他的精英階層裏,有了消費音樂的能力,而摩登天空的“小眾”音樂也在被群體的成長推入更大眾的渠道。
其實走過90年代末動輒幾十萬的唱片銷量的高峰,也同樣經歷2003年前後即將破産的那段路,摩登天空和沈黎暉也自然的被外部的環境改變了。2007年沈黎暉坐在快樂男生的評委席上,這個在10年之間他完全不會參與的舞臺,但現在他不再只依靠自己單純的想法和念頭,不再刻意站在主流的對立面,反而選擇走進流行文化,也在嘗試改變它。
今年夏天,原本城市裏的獨立民謠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而在百度音樂、蝦米音樂和豆瓣等網路平臺上,港臺的流行音樂藝人的時代落幕,宋冬野、阿肆、逃跑計劃這樣原本小眾的藝人多次登上排行榜的冠軍位置,摩登天空也開始擺脫“小眾”的標簽。
音樂圈裏的網際網路思維
在中國,搖滾樂發展只有短短二十幾年。國內第一次獨立音樂的浪潮裏,最初的紅星社解體,魔岩唱片在1997年撤出大陸之後,也在2001年結束營業,拍案唱片于2006年關閉,十三月、兵馬司、嚎叫唱片也仍然在尋找可以持續運作的業務模式。
中國的獨立音樂其實從未形成自己的産業鏈,創作和演出所依賴的也多是樂手自身對搖滾樂的熱愛,資深樂評人李宏傑曾描述過那個時候的樹村,“居住在樹村的搖滾樂手都夢想著靠音樂養活自己,但大傢夥兒時常要湊錢吃飯,生活拮據。10多年之後,這個小村落也已經不存在了,曾經在那裏居住過的那些長頭髮、穿皮褲的搖滾青年各奔東西,有的成名,有的堅守,有的則逃離了這個圈子”。這顯然不是一個行業應該有的常態。
如果把摩登天空放在獨立音樂廠牌的體系裏考量,它看起來和那些帶著強烈音樂精神和理想主義的廠牌沒有什麼兩樣,但摩登天空卻一直帶著不同的思維,就像沈黎暉説“獨立音樂總有天然的基因缺陷,隨性、理想化,不合乎商業的規範和遊戲規則”,但沈黎暉做的事情則是“將理想量化”,構建起一套工業化流水線,將小眾的樂隊放進一個系統和可延續的産業體系裏,讓他們都釋放出各自該有的價值。
摩登天空的産品其實都依然傳統,他做現場演出、簽約藝人、出版唱片,沈黎暉卻總帶著更加開放和創造性的心態接納當下的網際網路時代,甚至總將摩登天空形容為一家矽谷的科技公司,他讓摩登天空附帶了許多網際網路公司的氣質,它會將數據應用於藝人的推廣和招商過程裏,尊重流程和機制,也將所有的通道變成一個精確和可供複製的系統。
在流行音樂主導的年代裏,音樂的世界多是封閉的,不透明的,音樂行內獎項的桌下交易抑或藝人的排名操縱都是尋常的事,在摩登天空最初的幾年裏,沈黎暉對於旗下藝人的選擇和推廣也只能依靠過往經驗和對於市場的判斷。
但現在,摩登天空會將旗下所有藝人推到所有的網際網路音樂平臺上,而藝人在蝦米音樂、百度音樂和豆瓣等網路平臺上則會自動産生搜索排名、播放曲目、關注人群等數據資訊,“宋冬野、阿肆與豆瓣和蝦米音樂有天然的匹配度,而謝天笑在百度音樂上會有更廣泛的受眾群”,藝人與平臺之間會自然産生化學反應,而這些數據最終也會被用作藝人專輯首發平臺的決策依據。
其實在網際網路音樂平臺的數據之外,摩登天空也有自己的票務系統,每年的音樂節售票數量、購買者、區域集中度甚至於唱片的銷售情況和增幅,所有的數據都可以經過數據部門的統計演算法並作為決策依據,就像謝天笑的演唱會開在萬人以上的北京工人體育館,數據是背後演出規格和成本投入最直接的決策者。
沈黎暉一直善於利用網際網路的新技術手段拓展音樂的外延,對於藝人推廣,沈黎暉也更崇尚“無推廣”的概念,他只是利用網際網路的開放性平臺,將藝人推到臺前,用戶與藝人之間的故事會自行發生,“就像是一場關於音樂的2.0變革”。
其實在音樂市場上,傳統音樂公司的運作思路幾乎都是B2B的運作模式,他們塑造出自己的藝人,把藝人的唱片賣給發行商,將藝人的演出賣給演出商,也將藝人的廣告代言賣給廣告主。但摩登天空卻在做一家B2C的公司,它是一家擁有大規模觀眾群體的音樂內容商,唱片、演出、音樂節,所有産品都在與消費者直接建立關聯。
軟體和硬體
搖滾樂隊一直佔據著世界最大比例的演出市場。如果去瀏覽每年全球演唱會收入排行榜,前5位大多都會被那些老牌搖滾樂隊佔據,美國搖滾樂隊東大街樂隊(the E.Street Band)、英倫搖滾樂隊平克 弗洛伊德(Pink Floyd)和酷玩樂隊(Cold Play)、愛爾蘭搖滾樂隊U2、他們的演唱會年收益近10億美元,也在演出市場上收穫了最大價值的商業回報。
8月13日晚,美國重金屬樂隊Metallica上海演唱會,帶有強烈衝擊力的演唱和華麗複雜的編曲喚起許多人對於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青春記憶,但沈黎暉卻更關注這支樂隊背後那一套成熟的工業鏈,是西方搖滾樂從製作、宣傳直到遍及全球的行銷網路。
這10年來,音樂工業的消費模式有太多的改變發生,在依賴唱片銷售的年代,現場演出更多的只是一種藝人宣傳手段,但現在的情況則恰好反過來,在唱片扮演廣告和宣傳角色的時候,是演出和無線數字音樂承擔了更多營收的任務,沈黎暉也意識到這個處於變動期的行業裏有待整合的機會。就像音樂人黃燎原説的,“現場演出是音樂製作中必定要經歷的門檻,只有大家開始追求現場了,中國音樂的産業鏈才算真的打開”。
2007年摩登天空音樂節是摩登天空第一次關於音樂節的嘗試,沈黎暉對於過去公司業務結構又一次自我突破和重構,其實2000年迷笛音樂節之後,關於草地上的現場音樂體驗就開始在受眾群中孕育和萌芽,摩登天空選擇了一個現場音樂消費意識萌生的時機走進這個領域。
2007年全國只有4個音樂節,但2013年全國已經有上百個音樂節,並從最初的北京上海推延至全國各地的二三線城市,全國音樂節市場在以30%~50%的增幅擴大。而摩登天空也把“草莓”運作成國內最大的音樂節品牌。
摩登天空本身像是雙重性格的雙子座,它將一部分業務賦予純市場運作的商業期待,而在另一面他又保留了自己的文藝情懷和個性化的氣質,摩登天空、草莓、自然醒、張冠李戴,這些音樂節品牌都在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草莓”承擔著商業責任,在全國6個城市實現複製,並進行流水線式巡演,而西安本地方言樂隊卻也讓“張冠李戴”附帶著濃重的西安城市色彩,摩登天空的音樂節也會不斷細化。
現場演出是最原始的音樂消費方式,沈黎暉認為,“當所有的宅男和腐女都能在現場找到自己最多的同類,這些真實的體驗是一部iPhone給不了的”。而對於摩登天空,音樂節的最終使命是將那些氣味相投的人用音樂聚集在一起,哪怕是從幾千人開始,需要時間養成人們對於音樂的感覺。
對於音樂節,沈黎暉也更願意把它作為一款産品,由各自的專業團隊完成生産、製作並推廣,甚至把它運作成一個線下的開放平臺,參演樂隊、參與的觀眾、甚至於音樂節的廣告贊助商都在那個平臺上自動産生內容。“在那個大型的Party裏,觀眾會自動衍生出線下的社交場所,甚至會生成數千個小型的Party”。
2012年,音樂節已經為摩登天空貢獻了近一半的營收,隨著網際網路企業的成長,陌陌,樂蜂網,嘀嘀打車,高德地圖,多家網際網路公司不約而同的進入草莓,但摩登天空旗下音樂節的收入依舊有60%來自門票,維持了音樂節這個模式的良性運轉。
摩登天空已經開始在鎮江建自己音樂博物館,它其實是由博物館、商圈、現場演出場地組成的音樂文化綜合體,在2015年摩登天空也將嘗試演出場地的運營,第一站會是位於上海的摩登天空中心,在沈黎暉的計劃裏,演出場地每年要填滿200場演出,摩登天空旗下藝人則會佔到50~80場。
沈黎暉時常把摩登天空比作是一個作業系統,音樂節、演出、藝人、唱片,這些都是摩登天空生産出來功能不同的App,但他現在已經從軟體涉足演出場館,進入可承載作業系統的硬體運作,並開始嘗試工業化的系統運作。其實場館運作並不是摩登天空擅長的領域,但作為提高演出效能的手段,這在沈黎暉看來是下一個階段裏的必備選項。
在20世紀90年代末,摩登天空將獨立音樂帶給受眾,完成最初的啟蒙,也將小眾推入更加更廣闊的傳播路徑裏,現在的摩登天空正在以每年翻一倍的速度成長,它的確是當下少數良性運轉的獨立音樂廠牌,但如果把這家公司放在2012年680億元的音樂市場裏,僅有1億營收的摩登天空依舊是一家太小的公司,16年的投資回報也足以讓投資人失望。
在這個快速運轉的時代裏,摩登天空或許只能算是一家慢公司,但它卻理解了這個時代裏網際網路的精髓,一直在用音樂的語言去傳達自己的極客精神,但它又比網際網路公司更多了一些嬉皮和搖滾的氣質。它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對於自我的顛覆,甚至於對音樂産業和整個流行文化的重新定義,在大部分獨立樂隊眼中,它已經成為主流的一部分,但也因此改變了主流文化。
在16年之後,這家公司的氣質依然有太多沈黎暉的個人印記。對於沈黎暉,或許也很難給予他單一的定位,如果在音樂圈裏,他顯然是一個生意人,但在商業的體系裏,他的思路總有一些對於音樂感性的堅持。他自己總説,“在任何一個圈子裏,自己都是例外的人,是另外一撥人”。在“大眾”和“小眾”已經模糊的現在,原來的流行文化卻恰好需要具有局外人思維的“例外”的力量介入,重新審視並完成這一場重構。
尚文|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