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升、左小詛咒
陳升第一次聽左小祖咒的歌,就笑了,這被左小看來是聽他歌曲的最高段位。他倆差7歲,算是一見如故,每次到大陸,陳升都要找左小喝酒,喝多了,大多數時候是左小胡説八道,陳升靜靜地聽。陳升説,他倆的前半生都是騙來的,如今則是“兩個説真話的怪叔叔”。
那個叫左小祖咒的人在1993年來到北京。
那剛好是二十年前,他23歲。到了北京,他給自己起了這個新名字。象東村四處遊蕩的搖滾青年一樣,他衣著詭異,神情倨傲,不甚乾淨的長髮遮著臉,他又用帽子蓋住它。三個月之後,這個叫自己左小祖咒的傢夥以極其先鋒的音樂風格在文化圈裏出了名——幾個搖滾大佬説他寫歌寫得好。他心想,我操,我真的可以啊。在來到北京之前,左小祖咒曾經參過軍,在部隊裏給人割包皮。他出身於中國南方小鎮的一個船工家庭,經歷過無數種奇怪的工作和生活。那個時期,在風起雲湧的北京東村,左小祖咒靠批發磁帶維生,他剛組建了NO樂隊,寫歌、編曲,身上帶個幾星期也不響一次的BP機。
有一天,左小祖咒接到了香港口音的傳呼,香港明報要採訪他,那年香港還沒回歸。左小祖咒很激動,回答説他不接受採訪。對方是個女性,精神可嘉,連續呼了他好多次,左小起了惻隱之心,就回答説,採訪可以,但能請我吃頓海鮮不?那段日子餓啊,他説。香港來的女記者在兆龍飯店擺下了一大桌子海鮮請左小祖咒吃飯。當年的兆龍飯店很不便宜。“那年頭女記者也特別少,我從小缺乏母愛,”左小祖咒説,“我日他媽,我就感動了。”吃完飯第二天中午,左小祖咒在他的破房子裏唱歌給女記者聽,“一頓鬼哭狼嚎”。女記者聽完哭了,回到香港,寫了篇文章《NO樂隊,左小祖咒,中國的搖滾樂從他開始》。左小祖咒拿著報紙心裏有點慌,這話確實是他説的,沒想到記者給記住了。這是左小祖咒接受的第一次正式採訪。在過後的二十年中,這句妄語不斷被提起。左小祖咒説自己當年太張狂,“但這話我確實説過,現在,不也就是這個樣兒嗎?中國的搖滾樂從我,從1993開始,出現流行、朋克、地下、民謠,出現多元化,以前都是西北風——還要我再説一遍嗎?”
那張報紙左小祖咒依然保存著。二十年中,左小祖咒出版了十幾張個人專輯,他現在的身份是“搖滾師”、藝術家、小説家、詩人和電影配樂人。找他採訪的雜誌報紙不計其數。比如今天,他在酒店裏接受我們的封面拍攝——穿著最新的川久保齡西裝坐在沙發上,衣服是他自己的;他赤腳套著涼鞋,戴著標誌性的帽子(老婆挑的,棕色),帽子下面的頭髮雜亂而乾淨;他的皮膚黝黑,眼神依然游離而狡黠。他的背後是一串身材勁爆、只穿比基尼的俄羅斯模特,身邊則是他的好友,大他七歲的台灣音樂人陳升。
陳升第一次聽左小祖咒的歌,是在開車從台北去宜蘭的途中與一車姑娘一起聽《左小祖咒在地安門》。他一邊開車,一邊笑,他還聽見左小唱“張懸不哭泣怎麼贏得人民”,心想,哎,他怎麼會知道張懸?見到張懸,陳升跟她説,左小叔叔知道你啊。後來看歌詞,是“掌權的人不哭泣怎麼贏得人民”,頓時覺得左小祖咒很嚴肅。“笑就對了,”左小祖咒説,“我本來就是個搞笑的。我唱的歌就是幽默。聽我的歌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覺得鬼哭狼嚎,太難聽了,第二階段覺得大叔挺苦的,二十多歲就這聲音了,最高就是升哥這種段位的,一聽就想笑。”陳升把左小祖咒請去台灣,做他跨年演唱會的嘉賓。一上場,左小的《阿絲瑪》把台下的小朋友嚇壞了。後來他就唱《小莉》,觀眾和他一起唱“小莉啊,謝謝你借給我錢花”。《小莉》是一首情歌,左小祖咒用老婆的名字命名它,這可能是他最動聽、最溫柔的一首——陳升説他喜歡歌詞,“我都不好意思跟我老婆這麼唱”。“如果我吻你你就微笑我就吻你,”左小祖咒在歌裏唱,“誰人能象我這樣對你,他就不怕我打破他的頭?”2007年,左小祖咒在錄音棚裏錄完《小莉》,回家宣佈中國情歌進入小莉時代。他説中國的情歌分“三小”時代:《小芳》、《小薇》和《小莉》。左小祖咒的老婆小莉説,神經病。“歌裏埋沒不了一個歌者的象徵,真正歌寫得好的人一定是寫自己,你要不是那樣的人你的歌是感動不了人的。借錢花是一種願望,這歌裏有很多的願望,不是事實。世界上很多人沒有想像力,這就是搖滾樂和流行音樂的區別,流行音樂它其實也沒有願望。我憂傷的時候寫《烏蘭巴托的夜》,就寫我的肚子在痛你可知道,不像流行樂就是我很憂傷正在徬徨你在哪。”
左小祖咒説陳升懂得,“升哥有幽默感”。他還説男女是“我不喜歡的部分她喜歡才可以在一起”,男人卻是性情相同才能玩到一塊兒。左小和陳升的關係就是“我操多大點事裝什麼呀我操喝酒啊”。他倆算是一見如故。每次到大陸,陳升都要找左小喝酒,喝多了,大多數時候是左小胡説八道,陳升靜靜地聽。左小常去台灣與陳升合開演唱會,也陪陳升去大陸他沒去過的地方旅遊。兩人還用音樂相互唱和——陳升把左小的《錢歌》填上閩南語的歌詞,得意洋洋地四處傳唱。與左小一樣,陳升也來自鄉下,參過軍,改過名字,結了婚有孩子。他倆甚至都被別人打破過頭,左小是在二十年前一次酒醉搶煙攤中被狙擊,陳升則是十年前,被酒醉的歌迷誤傷。我們的前半生都是騙來的,陳升説。進入中年,七歲的年齡差距越來越不明顯,現在,他倆説他們是“兩個説真話的怪叔叔”。
陳升説自己的情歌是“一點不負責任的情歌”,每一首都很狡猾,都在找藉口解釋“我為什麼要離開你”。讓女朋友“自己想像去啦”——“我只是缺錢用,寫那個好賣錢”
跟左小祖咒不一樣,陳升説,他最擅長的就是情歌。
陳升的情歌來自畫面,他想像一個場景,為自己營造一個氣氛,跟他的編曲恐龍哥(這是他的名字)描述風景,然後,十個手指頭放在琴鍵上,音樂就出來了。那些情歌,陳升説,“按照蔡康永的説法,就是:那些女孩兒們教我的事。”這些畫面,當然,都來自陳升自己的經歷。他常説,轟轟烈烈的戀愛一輩子談一次也就夠了,“更何況我們每個人都談過三五次,要死要活,不會結婚的那種。這就夠寫一輩子了。”他還説,我愛你這三個字,最多講兩次就好,跟你要廝守終生的人説一次就夠了。如果失敗了,跟下一個人再説一次,勉強及格。不要再説第三次。“有些笨蛋朋友要結三次婚的我受不了”。他説他的情歌是“一點不負責任的情歌”,每一首都很狡猾,都在找藉口解釋“我為什麼要離開你”。陳升説,讓女朋友“自己想像去啦”——“我只是缺錢用,寫那個好賣錢”。有一年陳升跑到米蘭,和一個當地的留學生小女孩跑到街上玩。米蘭街邊坐滿了算命的人,陳升就拉起小女孩的手假裝一對情侶,跑過去讓人家算。一個已婚男人,一個小留學生,算命的人算了半天,實話告訴他們,你倆不會有結果。“這就算對了啊,”陳升樂不可支。這時,有個人騎著摩托車從他面前經過,在陌生的米蘭街頭,后座上的人抱著一個巨大的玩具兔子遮住了陳升的視線。“這個畫面很現實,也很魔幻”,這就是陳升那首《發條兔子》。
“雁子回到了遙遠的北方,
你的面孔我已想不起來,
別問我,生命太匆忙。
夕陽淹沒,就告別了今天,
你的名字我已想不起來,
別怪我,生命太匆忙。”
這首《路口》的作曲人卻是金城武。金城武曾是陳升的學生,那時候他還不紅,每天在陳升的辦公室鬼混,彈吉他,搞樂隊,跟陳升學作曲。金城武有日本血統,有一天他躺在沙發上,彈著吉他,用日語唱著這旋律,陳升聽見覺得好聽,為他填上了這樣的詞——一語成讖。“我想説,過兩天我們就不認人了,在路口分道揚鑣,你的名字我也認不清了,你的臉孔我也不記得了。”後來金城武去拍電影,紅了起來,人變得神出鬼沒,誰都找不到他,偶爾回台北也只跟兄弟們廝混,陳升很少見到他。“不會寫歌諷刺啦”,陳升説,“我們不會跟兄弟有什麼瓜葛。”——“但是女生的男朋友就會有比較大的仇恨”。比如奶茶劉若英的老公。劉若英是陳升的女弟子,他説,“我所有的兄弟都仇恨奶茶老公”。劉若英帶著老公去錄音室探望師父,順便吃錄音室老闆娘的炸醬面,陳升打電話給所有的兄弟,發了個武林貼,“5分鐘之內,所有江湖中愛慕劉若英的都出現了。她老公還帶了瓶紅酒來哦,不怕死的傢夥,大家敬你敬你敬你敬你,她老公大概不到10分鐘,就挂了。哈哈哈哈。”陳升笑得爽朗。那天晚上,陳升很開心,劉若英也很開心,“讓他死,給他個下馬威,讓他知道台灣風格是什麼樣子”。那天晚上,陳升為劉若英錄了那首《我曾愛過一個男孩》。“我曾愛過一個男孩,他也許已經兒女成群,在每個冬天的晚上,在爐邊教他們歌唱。爐火慢慢地燒著,我心兒也跟著顫動,卻不知道為什麼哭泣,莫非我還依然年輕。。”那是一首女性角度自述的哀傷情歌,作詞和作曲都是陳升。對他影響最大的女人,陳升説是母親。陳升媽媽是個自由派,很愛玩,去過22個國家,“我都沒去過那麼多”。台灣有婦女旅行團,陳升説,台灣婦女傾向於有錢就服務自己,不死賴著老公。在華人中,他覺得香港人把女人物化最嚴重。“香港七百萬人口,各式各樣的選美辦得最兇。姿態上,他們瞧不起戲子,但他們終究是和這些人結婚生小孩,生了小孩給獎金獎勵。”至於在大陸,他説,就像毛主席説的,女同胞撐下了半邊天。“我看見過女同志有在開公交車,”他説,“一般都認為台灣男性和女性還蠻平等的,大陸是男性朋友聲音大一點,尤其是上海那邊,男人閃邊去啦。”前幾年,陳升媽媽走了。陳升開始覺得生命就是努力工作然後用力玩樂,他跟老婆説,不要那麼努力工作啦,錢夠用就好,兒子也大了,能照顧自己了,剩下我倆跑遍全世界。“但她喜歡去高度發達的地方,我就喜歡去荒涼的,比如漠河、延安、西寧。。”去年陳升和左小一起去了青海,騎自行車環遊青海湖。今年陳升打算去延安,“歌都寫好了,現在還沒去”。每次陳升來大陸,左小都會找幾個會喝酒的姑娘陪升哥聊天,他説陳升“疼愛女孩子”。陳升對女孩一貫溫柔。他説,男性要有IQ,女性要有EQ,“小聰明不行,要有大智慧。”全世界男人説自己喜歡tough的那种女人都是假的,陳升説,社會給女性的聯想空間本身就比較小,老天造物本身就有差距,“要不是哥倫布,美國還沒發現啊——但是給錢的是女人,葡萄牙女王”。
低調的女人很有魅力,大家坐著,她到這兒來,缺氣氛説點話不缺氣氛很緘默,給大家弄點吃的或者把單給買了,誰還會説她的壞話?這其實是左小祖咒生存的法寶,他會做飯,也打算教女兒們做飯。
陳升一直不太明白年輕貌美的小莉為什麼會嫁給左小。
左小祖咒説,是因為小莉“膽子大”。還有年輕時,看到他埋頭苦吃的樣子,認識到了此人務實的優點。
左小和小莉有兩個女兒。他教育孩子都是在吃飯的時候,“我讓小莉別給孩子夾菜,讓她們自己夾,一次夾菜不要夾很多,要優雅。有次我和一個美女吃西餐,桌子轉一圈,她先自己屯了一盤子,成小山了。我想她教養有問題吧——教育一定從吃飯開始。”左小祖咒的大女兒姓吳(左小的本姓),小女兒跟母親姓卞,都沒讓她們姓左,這是希望她們做人低調,“低調走完一生,影響很多人,就像我的歌詞一樣”。左小説,低調的女人很有魅力,大家坐著,她到這兒來,缺氣氛説點話不缺氣氛很緘默,給大家弄點吃的或者把單給買了,誰還會説她的壞話?這其實是左小祖咒生存的法寶,他會做飯,也打算教女兒們做飯,“人類就是很簡單,每天給他吃的就行,對吧?”左小希望女兒將來做“京城交際花”,學會不勞而獲,也學會驕傲。現在他掙錢就是為了給女兒揮霍。左小的大女兒長得象爸爸,小女兒象媽媽,帶出去,街上人都會説妹妹比姐姐好看。有一次,他把大女兒叫過來,跟她説:你長得像爸爸,妹妹長得像媽媽——但家裏全是靠爸爸來養活的。左小的大女兒很淡定地接受了現實,她當時6歲。左小又説,從此以後,你叫小黑,妹妹叫小白,好不好她説,好。“這事瞞不住的,必須跟孩子談,”左小説,“因為我是靠敏感生存,靠氣度發達的人。”左小祖咒説,他不認為這個世界是男性説了算的,“男性和女性不一樣,女性就需要特別柔的一個部分把事情搞定,為什麼有美人計呢,那就要獻身,就是用柔的方式解決各方面的問題,女孩子要強,是默默的而不是到處去呈現這個東西,我主張女性用巧妙的方法解決問題。我哥們兒王家衛有個電影《一代宗師》,那個宮二小姐就是要強,現實中,我見過很強的女人,她們在現實生活中都很慘——我跟她們發生過關係,深有體會。”對於要強的女人,左小沒有征服欲——“我征服別人幹嘛?我跟她説道理幹嘛?這樣的人是不用跟她説道理的。”能講講女人,還是因為左小有兩個女兒。在飯桌上銜著飯後煙,談奶粉和兒童教育,現在的生活可是年輕時他想都沒想過的。“其實我們對女人不是特別懂,”他用手裏的煙點一點陳升,“因為女人跟男人是兩種動物。”陳升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兒子也已成年。與左小一樣,他對兒子甚少管束,唯一的求可能是在家不許抽煙。為此,他與老婆曾在家裏樓下仰視過兒子探身出窗偷偷抽煙的偉岸身影。陳升很慶倖自己沒有女兒,“我要是有女兒就完蛋了,什麼事都做不了。“爸爸不要抽煙,爸爸不要喝酒,爸爸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女兒講這些,他一定會聽。反而老婆從來不管。陳升説,《風箏》這首歌就是講他和老婆的關係,除此之外他不會寫歌給老婆,“多噁心啊,放心裏就好了。我們天蝎座喜歡來陰的”。他喜歡的女性特徵是獨立自主,“比如我老婆,她知道我在哪就好了”。現在陳升在北京,已經三天沒跟老婆聯繫,“她知道我沒被關起來就好”。左小形容陳升夫人用兩個字:得體。“升哥是浪子呀,不得體,這麼多年早就離婚了,升哥跟我一樣不喜歡離婚的男人,我不想我的女兒以後遇到什麼事隨便就離婚。這話,是對我們孩子説的,我家孩子十年後就該談戀愛了。”左小祖咒還説過,當誰的老婆都辛苦。陳升則説,夫妻,偶爾分離一下感情會更好,朋友也是一樣。“如果左小常年在台北,反而我們沒法混在一起了”。
2012年,左小祖咒和陳升兩個老男人合寫了一首情歌《愛情的槍》。這是個意外,陳升説,“因為本來講的歌名叫《北方進行曲》。就是説一堆笨蛋男人覺得自己很帥,想要離開現實牽絆的那種進行曲。在辦公室寫的時候,我的乾女兒正好在,她聽,問我是什麼,我説,就是給我那把槍啊,如果這事沒成功就殺了我自己。她一聽,説這就叫愛情的槍,我説好娘炮噁心死了,但是她越講越順,就叫這個了。陳升打算用來殺掉自己的那把槍是從左小祖咒歌裏借去的。“借我那把槍吧,你説你用不上那玩意去殺誰,莫非有人把情愛都已看厭,借我那把槍吧,或者借我五毛錢,我要搭上北方的快車,頭也不回。殺了誠實吧,或者殺了愛情吧,在北風吹起的時侯加入我們的隊伍,殺了真理吧,或者殺了謊言吧,好在北風吹起的狂野中唱著激昂的進行曲。。”兩個老男人你一句我一句,激昂而疲憊地唱著。這首歌實在太象,實際上就是一首情歌。來自陳升的玩世不恭和寡情背後的深情,來自左小祖咒的預料之外和情理之中,揉雜在一起,唱出了所有怪叔叔的悲哀和無奈,讓廣大婦女深為震撼。唱完這首歌,左小説,升哥啊,《把悲傷留給自己》是你第一春,《北京一夜》第二春,《愛情的槍》就是你事業第三春,恭喜你呀。陳升看著他,説,大頭症!——這個時候,左小的大女兒走過來,抬起她酷似父親的臉仰視著左小祖咒,一本正經地説:爸爸,有話好好説。文: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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