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唯(肖全)
在竇唯的沉默和多産下面,埋藏著這個時代的秘密。對竇唯來説,這既是逃避,又是飛升;對時代來説,這既是果實,又是花朵和傷口
特約撰稿 李皖
竇唯生於北京。1988年加入黑豹樂隊,任主唱並創作詞曲。1991年離開黑豹,兩年後簽約魔岩文化,與張楚、何勇並稱“魔岩三傑”。同年12月,“魔岩三傑”在香港“中國搖滾樂勢力”演唱會上一鳴驚人。1999年組建譯樂隊,風格逐漸趨向古意,探索民族音樂與世界音樂的融合,作品多為即興之作。近十年來發表過多張先鋒實驗音樂專輯,併為《我們倆》、《李米的猜想》等電影配樂。最新作品為今年4月的《早春的雨傘》。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就是你吃不準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電影《駭客帝國》裏的這句話,對竇唯而言正是一個恰當的寫照。許多時候,他可能確實吃不準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現實對他來説,一直有著強烈的幻覺感。
在“憤怒青年”時期,竇唯就跟其他人表現得不太一樣。在“新音樂的春天”裏,竇唯的狀態是最難把握的。張培仁擬了個響亮的口號,“在現實中做不到的,就讓夢去完成”,讓竇唯的形象似乎分明起來。但你只要把《黑夢》(1994)聽進去,這句話就會離你越來越遠:竇唯在現實中想做什麼嗎?竇唯做不到什麼嗎?竇唯夢中做到了什麼嗎?
竇唯的面前好像沒有現實,最起碼,沒有那個社會和政治的現實,而這是張培仁、“中國火”的潛臺詞。《黑夢》歌詞淺俗貼近,説來説去就是心裏撕扯不開的感情糾纏。在很久很久以後,起碼有十年之久,我才有一點明白這《黑夢》的意思,它是深度傷害之後潛進心裏自言自語的那麼一種狀態。顯然,它跟竇唯少年時父母離異的心理創傷有關。
夢。只要創作,竇唯好像就會入夢,就會潛入到神思飄移、走神的狀態。那種樂音是那麼真、那麼深、那麼恍惚——重重疊疊的鍵盤環音,電吉他的碎響,鼓聲——竇唯的思緒和夢,就這麼具象地,在聲音裏空間裏飄。
生存的非真實感,對人生的否定,在竇唯還有歌詞的時候,否定已經到了極處。進入2000年代,竇唯變得徹底沉默。
此時,一方面竇唯惜字如金,不再在音樂中開口;另一方面,竇唯的新專輯以“不一定”的組合、難以計數的速度、不受關注的方式、私密的甚至匿名的狀態不斷出現。僅2008年到2010年,他參與錄音出版的作品就有:《五音環樂》(套裝專輯,共5張CD)、《李米的猜想》(電影配樂,獲第46屆台灣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798》(專輯)、《早春的雨傘》(專輯)。今年9月,“不一定”又錄製了7張唱片,我們知道名字的有《香春》、《立夏》、《入秋》、《冬輕》……
在竇唯的沉默和多産下面,埋藏著這個時代的秘密。對竇唯來説,這既是逃避,又是飛升;對時代來説,這既是果實,又是花朵和傷口。
竇唯在音樂中不著一詞,甚至連曲名都變成僅表示序號而無任何實指意義的序數、時長、中文序列詞,所以,約略可説明竇唯創作心態的倒是發生在他身上的兩個事件:一件是,無奈于娛樂八卦的無聊中傷,他放火燒了編輯的車;另一件是,他把我們眼下這整個時代,使他備受傷害疑問叢生的時代,稱為“一場陰謀”。
這兩個事件,特別能反映這沉默外部的巨大壓力,和沉默內部的巨大困惑。
竇唯的沉默不語,具有特別的象徵意義。1990年代以來中國的巨變,基本上把從前的世界,包括外部世界和內部精神世界,完全顛覆。出生於60年代的人,由於其成長年代正處於舊時代的尾聲和新時代的序幕,他們的內心飽受煎熬,成為時代戰爭的最大戰場。從根本上説,這一代是思想混亂的一代,是內心痛苦的一代,是説不清、説不出的一代。竇唯,正可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幾乎是命定地選擇了沉默。
有一段時間我傾向於認為,竇唯的陰謀論是種受迫害的臆想。他一直就不是一個能把事情想得很明白的人。世界的翻覆,商業的謀略,娛樂的惡搞,竇唯深陷其中,頻頻受到傷害。對於一個在少年時代就受過心理創傷的人,對於那蛛網縱橫、機關暗布的世界,他看不懂,也不可能明白,他惟一能得到的結論,就是陰謀論。但當我對竇唯有了更多了解,包括直接、間接的接觸,我開始明白,在一個善良、純真的人眼裏,把眼下的整個世界看成利益的迷局,眾多結果甚至一切結果,莫不帶著利益、算計和謀略,有這種想法,是正常的,也是成立的。
很顯然,竇唯常常感覺是活在一場夢裏。但跟他90年代的唱片,甚至跟他2000年前期的唱片有很大不同,竇唯的新作不再表現為一個夢。那種像竇唯幻境實體的環音、碎響、鼓音統統不見了。“不一定”的新唱片,在變成愈加多樣,愈加難以描述的東西,通常,人們稱之為古意、山水、士大夫心境、禪,如此等等。
有一件事很奇怪,在新的樂隊組合裏,起碼從表面上看,竇唯的角色越來越不重要。竇唯所司職的樂器幾乎聽不見多少;或者,你根本就弄不清哪一種聲音是他弄出來的,即使弄清楚,它也不像過去那樣,在整個樂隊中佔據主要的地位。
竇唯學會的第一件樂器是竹笛,之後是鼓,一點點吉他、一點點鍵盤。在搖滾樂隊裏,他的身份是鼓手。在新的樂隊組合中,竇唯離開鼓手的定位,旁及越來越多的其他樂器——吉他、鍵盤、笛、簫、揚琴、木琴、古琴、鈴、鑼、瑟、鋼琴、貝司。
在新近的專輯中,竇唯幾乎隱形了。是的,這是一些越來越失去中心的專輯,音樂中本沒有什麼樂器真的是主角。但竇唯的角色越來越邊緣。在《798》裏,他司職的是毫不起眼的簫和鼓,而大段大段齣戲出排場的是小號、薩克斯、吉他、鍵盤。《早春的雨傘》中,竇唯司職笛、鼓、鍵盤,但他的動靜常常聽不見。可是,非常奇妙的是,在這些樂隊和組合裏,竇唯依然展現出靈魂的作用,他的人格,他的定力,他的自然自在,像一個氣場,最終,滋養出了這廣大神妙的世界。
竇唯是這樣一個天才,他學習樂器,卻不會在技術裏沉迷太深。他對技術不太信任,認為過多的技術演練會消磨其真。掌握了基本的演奏手段之後,他就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找到自己的道路,對“真”而不是對“技術”提出更高的要求。這使他的作品,筆墨很少,技術不高,卻深具某種魂魄。
竇唯現在的樂隊都不排練,也不商量,也不謀劃,聚齊了就開練。現場錄下來加以後期處理,就是正規出版的唱片。這種方式差不多存在了十年,但2010年《早春的雨傘》,還是讓我大開眼界。與之合作的是竇唯和張薦的父親,兩位從未有過合作、不知先鋒即興音樂是啥玩意兒的老頭子。但這個雜牌隊伍居然做出了高品質的即興,其默契的配合和即興創作,就仿佛是世界一流的前衛先鋒樂隊一般。這一堪稱離奇的事實,似在説明竇唯近些年的傳統中國美學和當代實驗藝術,確實已到了不著于形、完全寫意的程度。
但其實竇唯不關心水準,也不關心創新、不關心聽眾,在藝術的諸多問題上,他關心的是真偽。這是一個特較真的人。在他看來,音樂的最重要問題是真假,音樂只分“真音樂,假音樂”,而他決不做假音樂,給再多的錢都不做,給再多的名利和讚美都不做。
搖滾樂已經不真,他就放棄了搖滾。歌唱已經不真,他就放棄了歌唱。排練已經不真,他就放棄了排練。甚至“前奏、第一段、高潮、反覆、結尾”的套式已經不真,他就放棄了套式。
他將做人的標準,完全貫徹到行動上;又將行動的徹底性,完全貫徹到音樂中。正直善良,慈悲為懷,君子不器。結果,這音樂對創造沒有企圖,對名利沒有企圖,對表達沒有企圖,對感動你沒有企圖;真的是無所用心、無所用力,無功、無為、無用,出塵、悟禪、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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