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永年
劉巨德先生,一位質樸誠懇、金針度人的師表,一名直溯生命源頭的畫家,一個以畫筆進行思考的哲人。我與他雖在不同高校,但同為1978級研究生,不時聽到京滇兩地朋友提及他,也零星看過他展出的佳作。他在擔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期間,曾經親臨寒舍看望。最近,我觀賞了他的大量作品,也拜讀了他的一些文章,又在余洋博士的陪同下造訪他的工作室,走近了這位當代很有代表性的重要畫家。
他的代表性,淵源於近現代美術的新傳統。傳統的中國繪畫,晚清已經衰落。二十世紀以來,旨在振興中國繪畫的前輩,有借古開今派,有引西以潤中派。後一派畫家,是昔年的海歸,他們走出去,引進來,為繼承傳統,開拓新境,走向現代,積極奉獻。而同樣引西潤中,卻出現了兩大取向,形成兩大新傳統。一是西方寫實主義與古代“精於體物”傳統相結合,徐悲鴻是其領軍。一是西方現代主義與古代的寫意精神相貫通,林風眠、龐薰琹以及吳冠中是先後的大家。
劉巨德接續的文脈,來自林風眠、龐薰琹、吳冠中系統。這派畫家以開闊的國際視野,比較中西異同,以民族文化為本,取法上古和民間傳統,融匯現代西畫因素,積極進取。他們的水墨畫,拋棄了公式化圖式,發揮色線形之美,敢誇張,善變形,畫想像,畫記憶,繼承了傳統精神,表現了中國韻味,尤其重視藝術的形式美,在藝術形式的探索中,在體現傳統哲學的畫論研究中,“邊傳邊統”,走向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劉巨德則是這一派在新時期的優秀後繼者之一。
70年前,劉巨德出生在內蒙南部烏蘭察布盟後草地鄉村的蒙族家庭,童年生活親歷半農半牧,天性尚簡約,尚廣大。大學本科畢業于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美術系,後工作于雲南美術出版社。“文革”以後,他考回母校攻讀研究生,師從中國現代美術運動先驅和中國現代設計教育開創者龐薰琹,方向是“中國古代裝飾傳統與西方現代藝術的比較研究”。他同時師事吳冠中,龐薰琹去世後,一直隨著吳冠中,至今也是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的主任。
劉巨德擅長水墨畫,油畫,素描,裝飾繪畫和插圖,而且理論與實踐並重,善於從差異互補入手,努力尋找中西藝術相通或相同的因素,並且從理論和實踐上直溯藝術源頭。讀研之前,他的水墨畫作風寫實,描繪現實生活,屬於主題性繪畫。讀研以後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他在西方現代主義與中國古代寫意精神的化合中,逐漸形成了不背離寫實又超越寫實的風貌。所畫對象,分別來自永生難忘的家鄉、一度旅居的雲南、曾經遊歷的江南西北和新時期的校園家居,然而他的作品並非如實對物寫生,而是畫感受,畫記憶,畫想像。
他的繪畫題材大體可分四類:靜物、花草、風景、人物。但是他無意嚴格區分,一般而言,西式的靜物都在室內,他的靜物卻時常出現在野外。傳統的花木,往往是省略環境的“折枝”與“叢艷”,他的花木或者是全景式的滿構圖,或者以樓房、街燈、田地為襯景,花木成了風景的特寫,而且開闢了描繪野草的新領域。他的風景有時與人物融在一起,人物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也許,在他的心目中,世界本來就是一個整體,事物在本質上從更深的層次看,也有無分別的一面。
自上八十年代以來,以六十花甲為界,劉巨德的創作可分為兩期。前期畫鄉情為多,寫實與寫意並用;後期除畫鄉情之外,也畫都市的感受,自然的妙諦,精神的安頓,象徵與想像因素日增。無論哪個時期,劉巨德都和他的師輩一樣,高度重視藝術形式,繼承了師輩的傳統。龐薰琹發起的決瀾社,提倡創造“色線形交錯的世界”,吳冠中更提出了“形式美”和“抽象美”。他們的形式探索,既是美的追尋,更是藝術規律的探求。劉巨德在藝術形式的融會中西上,可能更多得益於林風眠和吳冠中,而在溯源傳統文化上,宏觀地把握傳統,由詩性進入哲理,他得益於龐薰琹。
在繪畫創作中,客體是基礎,是感受的對象;主體是主導,是感受的獲得;本體是關鍵,是藝術創作的本身,是精神自由的實現。然而,客體、主體與本體,在創作中又是交互作用的。劉巨德深明於此,他不是被動地描繪客體,也不是一味地自我表現,而是以生命體驗生命,又把這種體驗視為體悟天地之道的過程,亦即把藝術的創造看成“天人合一”的實現。這種藝術觀,不是機械地形式服從內容,而是神與形、氣與象、道與技的高度統一。
在這種觀念下,劉巨德的水墨畫受中國美學的涵養,追求三大特點:大、簡、微。大是大氣,不是割裂地看事物,不滿足於“目有所極”,不甘心於畫有限,而是畫氣勝於寫形,用氣打通不相干的事物,以大道寫大象,以浩氣通天地,畫有限求無限,寫瞬間而悟永恒。他往往不受傳統觀念的限制,在一些作品中,讓人物、花草與風景,交叉同在,渾然一體。《牧羊女》(2003),使用幾何形體,把撒尼族牧羊女和羊隱沒在雲南的石林中,表現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星光草》(2011)和《草原悲鳴》(2011),分別把背草的孩子或悲嘶的馬群融合隱沒在草原中,體現了混沌之美。
大道至簡。簡,簡是簡約,是大膽概括,高度提煉,“舍形悅影”,一以當十,善於刪繁就簡,達到單純鮮明。劉巨德的全景式滿構圖中近乎抽象的點線,是一種生氣勃勃的簡約,近景式特寫鏡頭的不似之似,同樣是一種清明爽健的簡約。傳統筆墨點線,就是一種簡約化的提煉方式,他則以黑白灰和點線面詮釋傳統的筆墨。如果説傳統水墨畫的線是主要手段,那麼劉巨德則擴大了面的作用,突出了幾何形的構成,但又筆筆相接,一氣貫穿。描繪龐薰琹老家的《七弦河畔》(2016),以點線面提煉了江南的美,而《白玉蘭》(2014)則巧妙地發揮了黑白灰,表現了陽光下玉蘭與樓墻投影的虛實相生之美。
微是微妙,是描繪入微,是極盡變化,是畫出不可言狀。可從三方面理解,一是把握敏銳的內直覺、抓住對象的神韻,誇張變形地表現錯覺乃至幻覺,表現出感受上的精微奧妙。《舞蹈家》(2013)的臉是歪的,但秀氣而傳神,帽子頂部的光和頭部垂發與背景間留出的白光,與寫實無關,卻強化了舞蹈家的靚麗,凸顯了她的光艷照人。二是在表現手段上,劉巨德精於點線面的轉化,他説“線和面不是對立的。這線密了就成面了,稀了就成線,面小了就成了點,點連著多了也就成了線了。”繪畫的點線面與數學的點線面,同樣是抽象,但前者體現了生命的律動,千變萬化,妙在滲透、過渡于轉化。因此簡約而豐富,得其大象,而盡其微妙。
三是用活了“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劉巨德的每幅作品,都有三種意象:似的、不似的、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似的因素不超過三分之一。這種抽象與具象的安排,既體現了以道運法的哲學高度,又保證了繪畫藝術“存形”的特點,保證了在一定程度不脫離物象的視覺美。劉巨德説,龐薰琹指導他深入了解傳統畫論必須讀老莊,他則進一步學周易。以上三大特點,實際來自《周易》的三易——不易、簡易、變易。三易既聯繫著富於感受的精神內容,又把哲理化成了富於感受顫動生命的視覺形式。
80年代以來,劉巨德的水墨畫,一開始就從兩個方面致力。一方面是把師輩的形式美探索與文化尋根相結合。不僅特別重視形式感,而且乙太極陰陽的傳統哲理引領作畫。他參加“百年中國畫展”的《魚》(1990),中軸線構圖,工寫結合,畫盤中之魚。魚精細寫實,盤子與背景大筆大墨,簡當隨意,極盡黑白灰對比之美。畫中的黑白關係,包括投影,都不來自特定光源,而是陰陽的交互生發。背景不是廚房,而是莊子所稱鯤魚生存的浩渺神秘的北冥之水。這幅畫既反映了作者對莊子藝術精神的理解,又顯示了他以周易的太極陰陽畫生命的化育之理。
另一方面是抒寫濃郁的鄉情實現鄉土尋根,他早期的鄉土靜物最有代表性。這類作品,取材于田地裏的馬鈴薯、成熟的土桃、飽滿的向日葵、紅薯、玉米、老碗、筷子,多與他兒時的鄉野生活密切相關。其背景不是西方傳統靜物畫的室內,而是大地一樣的廣袤空間,多鄉野氣息,富深切感受。其中的《馬鈴薯》(1990),雖然也比較寫實,卻與渾茫的泥土融為一體,厚實、質樸、有熱度,但也蒼茫孤寂。據説,他兒時隨母親收馬鈴薯,體會了人生的艱難,感受了狼嚎的恐懼,記住了母親懷抱的溫暖。這些獨特的靜物,把作者的生命與對象的生命凝在一起,彰顯了生命苦澀與滿足,因此深沉、豐厚、鮮活、感人。
走入花甲的近十年來,劉巨德開始在同一作品中把上述兩種努力結合起來。既畫發自心底的鄉情,又以傳統的陰陽思維統馭作畫,而且賦予了遷想妙得的象徵性和寓意性。《追日草》(2012)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這幅作品畫一片渾茫的野草,俗稱老牛疙瘩草,茂密、蓬勃,沒邊沒界地生長,充滿無盡的活力。自由瘋長的茂密的葉,點點白色的花、無數黑色的果,亂中有序,一望無際,畫出了一種感覺,一種鄉情,一種兒時出入草叢灌老鼠、掏鳥蛋的溫馨記憶。當然也畫出了一種理解:不怕風寒、不怕火燒、永生不滅的野草,它是夸父的遺骸,夸父生命的再生。它只嚮往追趕太陽,享受太陽的光芒,享受美的光芒。
這幅高約1米5長約3米5的大畫,不是來自寫生,更不依據照片,而是根據記憶、體驗、冥想、想像畫出來的,也不是一株一株地描寫,而是使用半人多高的毛筆,像下圍棋一樣,“踏踏踏”地先布點,把點佈滿了,再畫草,其間也注意“知白守黑”,留出白色的花。畫的比較狠,用重墨、焦墨多,野而不逸,生氣奕奕。劉巨德説,他畫的時候是抽象思維,“畫完了之後,人家看是具象,實際上我畫的時候是抽象想的。”所謂抽象地想,就是想陰陽的推移,在陰陽關係中捕捉生命的運動,宇宙的旋律。
劉巨德畫的家鄉野草,其實是一個系列,包括大幅作品《原上草》(2010)、《守夜草》(2010)、《鄉愁草》(2010)和《英雄起步的地方》(2014)。這類題材也進入了劉巨德的室內靜物小品,比如《家鄉草》(2006)《一把秋草》(2016)。這些作品寄託了刻骨銘心的鄉情,表現了濃郁的鄉土氣息,注入了積極向上的寓意,其中看似不經意的大幅寫意作品,其實具有了主題繪畫的價值。雖然,劉巨德的家鄉後草地是忽必烈狩獵的地方,《英雄起步的地方》並不是簡單地稱頌草原上的英雄,而是加以昇華,加以遷想,畫出了“英雄起于草萊”的深意。
這一時期,他除了表現鄉情親情之外,也畫都市生活的感受,自然風光的感悟。部分屬於室內靜物,大多明窗凈幾,或圈椅上貓咪酣睡、或盤中飽滿雙桃,或百葉窗前瓶花,無不明快清新,閒適溫馨,簡潔而又有發自本體的光輝。畫室外的作品,少數是風景,多數是花木。風景中的《花樹人家》,以點線的組合飛舞,畫出了新樓明亮,花樹盛開,落英繽紛。花木裏最常畫的是荷塘與玉蘭,他畫的荷塘,常用富於抽象美的手法,混沌而模糊,畫出了秋塘的空間縱深與秋光閃動。他畫的玉蘭,簡潔而誇張,花瓣近鶴翅的三角形,或以田地為襯,或以房山、窗戶、街燈點綴。要言不煩,春光無限。
這類隨興的作品,離不開生活的感悟,離不開悅目賞心,更離不開人性和天理合一的想像。對於劉巨德而言,他自覺追求著兩點。一是最大限度地發揮個性,包括表現不斷自我凈化修煉的心性,也包括挖掘母體賦予的天性與機能,以便同更強烈的力度,更自由輕鬆的筆觸進一步彰顯性情;二是以超越的精神,自由的想像,使宇宙之理與個人情懷合二為一。不僅用生命體驗生命,而且最大限度地創造一個“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的天人合一的藝術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去趨近宇宙的故鄉,從有限走向無限。
劉巨德的人物畫,以速寫築基,本領高強,用於課堂教學多,大型創作少見,但近年的《生命之歌》(2015),則是重要的代表作。他和我説,考研的時候,他就是拿著一大摞速寫給龐薰琹看,老先生説他是畫大場面人物畫的料,還讓他的中西比較研究以研究人物畫為主。《生命之歌》看來也是其內在潛力的進一步彰顯。此圖長約27米,高近2米5,水墨線描,畫祝福、冥想、期盼、祈禱的少女兒童行進行列。有壁畫的氣勢,有《朝元仙仗圖》的清麗,更有某種聖畫的神秘感。
它也是一幅人物花鳥山水相結合的作品,鋪天蓋地的和平鴿陪伴著行進的人們飛翔,無邊無際的花雨從天而落,潔白的玉蘭與盛開百合在人們的手上開放,並在他們的腳下伸展,幻化的燭臺在地面點燃並蜿蜒,折翼的鴿子經過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化成幾乎密不透風的片片白雲,飛入無際的山海遙天。
這幅作品明顯是《生命沒有告別》(2012)的發展,也融入了《思念》(2014)中飛往彼岸的白鴿和意化彎曲的燭臺,經常描繪的玉蘭和百合野收入其中,畫法寫實而富有裝飾意味,具象而富於抽象精神,具有明顯的寓意性與形而上的意義。人物在鴿群中的似隱似顯,在銀灰色的統調中,既有情態宛然的人物,更有點線面的結合,黑白灰的交叉,虛實相間,迷離恍惚,還不乏小和大的對比,生和死的對比,它是體悟自然生命的過程,是想像由此岸到彼岸的超越。
劉巨德説:“要想創新,必須要回到源頭”“藝術的創新也一樣,回到源頭的永恒,找到永恒的生命精神以後,方能産生創新”,在他的認識中,回到永恒源頭就是以逆流而上的精神真正領悟傳統。他把回到源頭叫回鄉,並且從兩個階段實現的四個方面闡述回鄉的內涵,他説“我的繪畫創作一直在回鄉的路上,回到童年的故鄉、文化的故鄉、宇宙的故鄉、子宮的故鄉。”“第一階段是找尋童年和文化的故鄉,┅┅第二階段是尋宇宙和子宮的故鄉。”
劉巨德的回鄉之論經過了審慎思考,囊括的關係包含自然與文化、個體生命與宇宙大化、境界格調與肌體手眼,是對自己深度探索的總結,也是從中西比較入手回到藝術源頭者的寶貴經驗,因為任何民族的哲學、美學和藝術在最高境界是相同的。他的回鄉之論,也可以説是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進一步闡發,根據近年的學者研究,張璪的這句名言實際與佛學的禪宗相關,豐子愷也説“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那接近之處正是精神的超越與靈魂的安頓。劉巨德表示,今後他會朝體現終極關懷的《生命之歌》的路徑發展,祝願他在回到藝術源頭的過程中取得更大成就。
201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