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世俗化似乎莫可阻止,藝術也隨之在現代藝術之後開始了社會學轉向。但抽象藝術卻是在尋求藝術不可見的幕後真理。兩者交錯而行,抽象藝術背時逆流而上。抽象藝術在此代表了基於藝術本體的精神高地,但它在中國的歷史和現實環境卻背離到一個實用、工具的庸俗社會學邏輯中。由此帶來的抽象藝術困境成為當代抽象藝術首先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抽象藝術在中國現當代藝術史的演進仿佛是一場孤獨者的劇目,從中折射的卻是近百年來審美精神的貧瘠和荒原。
藝術從來就不是一種既定的規則能夠限定的。不同於西方和現代藝術語境下的當代中國抽象藝術自有另外的敘事和風景。作為抽象藝術的歷史概念,顯然是一種過去時的現代藝術風格。但在未完成的現代性現實中,並非一切現代價值觀都隨風飄去。就中國而言,不僅社會啟蒙現代性的完成遙遙無期,審美現代性也形單影隻、支離破碎,在時代的夾縫中勉力前行。因此,表徵審美現代性的抽象藝術在當代中國的進路遠未完成,但也註定是孤獨的事業。孤獨並不可怕,反而如修行。尚平君正是這樣一位潛心修行者。
尚平君一路行來,頗多變數,但對藝術的堅持和信仰從未改變。正因為這種信仰的堅定他才要不斷地改變生活,不與世俗妥協。當年青春年盛,尚平君以超出常人的毅力終於考入浙江美術學院油畫係。上世紀的80年代,雖然説是中國現代藝術思潮廣泛傳播的時期,但是在政治工具慣性的中國,社會變革的欲求顯然更為強烈。大多數畫者沒有耐心去鑽研純粹的藝術本體問題,而使藝術成為新的社會介入者。尚平君又一次顯出他的執拗,藝術內部不可見的地方反而成為他最有興趣去冒險的目的地。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停留在事物的表像,而是尋求抽象之源。不能説這不是獨屬於個體的特別情感,他選擇抽象藝術並不是基於某種理性的歷史分析,而只是因為情感的直覺判斷。他要找的藝術真諦存在於抽象之中。
上世紀80年代的浙江美術學院,領國內現代藝術風氣之先,頗多弄潮兒涌現,如黃永砯等人。更有趙無極、萬曼等海外著名藝術家來華講學、設立講習班和工作室,影響了諸多青年才俊。那時對傳統藝術的回溯和追念也重新開始,黃賓虹等人的現代價值開始凸顯出來。尚平君耳濡目染,心領神會,早早就在學院內開始了非主流的抽象性藝術探索,以及畢業之後長達三年之餘的更為前衛的行為、裝置藝術的實踐。
當90年代之後的後現代語境中,消費主義的藝術盛行天下,尚平君反而堅定了抽象藝術信念,默默但卻是絕對地明確了自己的抽象藝術方向。他衝破保守、古典的學院機制,又不為後現代虛無主義所惑,回到了抽象藝術的現代之路。尚平君説那是1993年,中國當代藝術當時正在威尼斯雙年展嶄露頭角,尚平君卻暗暗開始了孤獨的抽象藝術探索,直至今日。
2013年尚平君在北京悅美術館做了題為“境心相融”的藝術個展,全面展示了自己近三十年的抽象繪畫創作,闡釋了抽象藝術與內在心靈塑造之間的關係。自然之境,物理之境,若無心靈進入去感知,只宛若一片未被喚醒的荒原。一個完整的世界,包括了神界、自然界、社會界和心靈界。但是人能自知自己的心靈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能在藝術中表達出心靈之境及其抽象鏡像,更是晚近以來的事情。唐宋之變,禪宗以心靈頓悟影響了本土的中國思想,宋元時期出現了被方聞著為《心印》的文人畫士氣。明代王陽明心學顯現,筆墨也愈加走向形式本體。現代藝術能夠走向抽象表達,自然也離不開西方啟蒙思想對人性的啟迪,因此心靈能夠對外在世界有了抽象的感知,能夠在藝術中呈現抽象鏡像。如果沒有心靈與抽象之間關係的揭示,抽象就僅僅被理解為具象的簡約和概括,那只是一個沒有情感的物質關係。另外一種把抽象藝術的源頭追溯至中國傳統裝飾藝術的説法,本質上也是因為沒有意識到抽象藝術的心靈之源,而只歸於了外在形式。這也是抽象藝術在中國極易進入的文化民族主義誤區,從而忽略了抽象藝術的心靈本源與中國傳統思想的關係。我們需要回答,中國藝術與思想傳統真正能夠給予抽象藝術的是什麼?
尚平君禪修多年,對心靈世界多有體驗和守護,並將之融入生命和藝術感知。這種認知絕然不同於現代以來如此確定和計算的工具世界。世界也絕不是可以無限征服的,也不可以人定勝天。我們在世界之中其實如螻蟻、如塵埃,人必謙卑方可知世界,知真理,知心靈,知藝術。
抽象藝術與人的心靈自覺相關,在現代西方出於理性,而在未完成的現代性的中國,亟需補上理性啟蒙這一課。此外,東方信仰與哲學中那些頓悟和自在的心動和心靜提供了另外一種心靈自由的方式。這也正是在尚平君抽象繪畫中的特出之處,他以信仰融入生命的方式呈現了中國傳統藝術現代轉型中能給予抽象藝術的創造性價值與拓展空間。
兩年之後的2015年,尚平君將要開始他在上海油畫雕塑院舉辦的又一次個展——“心境隨行”。這一次,尚平君更加推進了他對抽象藝術創作的思考。
抽象藝術首先要建立和心靈之間的內在關係,回到它內在超驗的建基邏輯上。此外,還應看到,世界不只有內在,表像亦應有其存在的理由和秩序。這是一個警示,抽象藝術——現代藝術中的抽象藝術,既是純粹的存在,也可能是精緻而消極的存在。而當代藝術語境中的抽象藝術顯然要不同於此,注入新的時代意義。
三十年來,中國當代藝術一直崇尚消極的、世俗的自由,抽象藝術孤獨而邊緣。事實上,現實處境依然是個偽自由的幻覺,真理——無論是現代藝術還是當代藝術中的,依然被遮蔽,只能是一種稱為智性的隱晦寫作。如果,抽象藝術只是審美的和心靈的,而沒有面向外在的實踐世界,心靈沒有成為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此存”的存在者的心靈,抽象藝術將無法産生與當代的交集,抽象藝術也無法獲得自我救贖。這已經不只是抽象藝術的問題,而是整個當代藝術的問題。但是不經由這個問題的思考,抽象藝術就沒有新生。
當代藝術在今天更為重要的是面對現實的真實處境,積極介入現場,是為文化政治。似乎無關抽象藝術,卻正是作為當代藝術的抽象藝術的關鍵。抽象藝術在當代藝術現場需要為現實而觸動,它的語言不僅由內心生成,更由現實而激發。是為“心境隨行”,作為尚平君本次上海展覽的主題。
人非無情物,既須修行問道,又須道成肉身,方能道身成言。抽象藝術潛心問道,卻不可肉身無情,否則道不免虛空,無中生有,落入文字遊戲。
觀尚平君近作,抽象語言已不僅是視覺,而成為觸覺——作為觸覺的視覺。正是其中的觸覺感,讓觀者體驗到藝術家創作的每一時刻的即時存在,是這樣而不是那樣的當下反應,他的情感,他的衝動,他的直覺,表露無遺,坦坦蕩蕩。相比之前的心境修行之作,而今這一些作品顯然更為強調心靈的實踐動作。不是波瀾不驚,心若冰清,而是動如脫兔,收放自如。觸覺感受所聯接的所指那一端,是畫室外畫架下無比豐富而複雜的世界萬象,其中最真實的莫過於中國社會的霧霾和魔幻。藝術家面對如此現實,若不動情,越抽象就越虛空,最後與時代毫無關係。
幸而,尚平君的近作中有觸動、有直覺、有敏感、有熱情,當然還有他幾十年的信仰修為,能夠容納來自現實的生命衝動。所幸,有了他畫面中波瀾起伏又處變不驚的觸覺表達,抽象藝術沒有孤獨地懸置在心界,而是在開放的心靈中去關懷天下、容納百川,成為真實世界的一種鏡像。
論及藝術的真實與自由,中國藝術家要補上的課實在太多。無論在短促的中國現代藝術傳播時期,還是在喧囂的當代藝術消費主義時期,抽象藝術都是一個孤獨的行者,但它的堅毅和使命從未消減,尚平君的抽象藝術可為例證。從而,面對歷史長河與無盡未來,抽象藝術在傳統、現代、當代意義的纏繞和思辨中能夠從容穿行而過。郝青松/清華大學藝術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