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文革尾聲的1973年-1976年間,我作為一名工農兵學員,就讀于當時的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在這裡,我有幸得到大羽老師在國畫藝術上的對我的開啟和教誨;同時,他的人格和性情也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大羽老師是我一生中遇到最好的老師之一。現在的藝術院校和美術圈內,很少能再遇到這樣真性情的良師益友。他是國畫圈內的老前輩,可在他身上,卻沒有那种老夫子式的刻板和迂腐,他更象一位很西化的藝術家;性格開朗幽默,愛著西裝領帶,愛戴貝蕾帽,吸鼻煙,説話聲音洪亮,常常發出如雷貫耳的大笑聲。我們學生和他在一起時,從未感到”師道尊嚴”的壓力和緊張。他帶給我們的永遠是真摯,友善,寬厚和大氣磅薄的熱情。他是恩師,但象慈父,有時還象老頑童。
記得有一次日本書法代表團來學校參觀,學校要我們當場揮毫寫字,説書法是源自中國,不能讓日本人看笑話。我很緊張,我那毛筆字,除了小時候父親逼我臨過歐陽修的帖,接著就是文革抄大字報了,沒下什麼功夫,心裏真沒譜。大羽老師這時來了,不緊不慢地在我桌上寫了四個蒼勁有力的篆字”風華正茂”,他告訴我如何行筆;如何落墨;如何安排章法;邊寫邊對我説:”你們風華正茂,怕什麼?”然後揚長而去.我心裏坦然了許多,就一個勁地練這四個字”風華正茂”。那次活動中,我寫得挺好的,沒丟臉。
直到今天,雖然我沒堅持練書法,但我寫的字,骨子裏仍然有一股硬朗勁,這應該得之於大羽老師教的書法裏的“金石氣”。
1976年,我大學畢業,自願報名去西藏工作。為了適應西藏的工作環境,我每天早上起來跑長跑,可時常會因太累了想放棄不跑了。有天清晨,在校園空蕩蕩的操場上,我看到一位穿著汗衫褲衩的老人在我前面跑,等我追近了一看,竟然是大羽老師,他紅光滿面,喘著粗氣,沒穿正裝的他,原來就大的腦袋顯得更大了。我年輕,很快就跑過他了,等我跑到終點,回頭望著遠處那個頭很大的身影,他仍在一步一步地跑著,沒有停歇。這時,我希望每天早上跑步能看到他,這對我是一種鞭策;大羽老師能跑,我為什麼不能跑?但不久在操場上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因為醫生説大羽老師的身體和年齡不能再做這樣的運動了。而我被他的精神鼓勵著,堅持完成了這入藏前的身體素質鍛鍊。
大羽老師熱情地支援鼓勵我畢業後去西藏工作,他專為我刻了二枚姓名石章作為進藏的禮物送給我。記得1976年5月7日那天,大羽老師和學校許多師生一起,把我一直送上赴藏的火車。當火車徐徐開動時,我看到他和我父親站在一起,兩位老人正向我揮手告別,這是我腦海裏留下的永遠難忘的一瞬間。
我父親是位軍人,卻因為我是大羽老師的學生,使他倆成了好友。大羽老師當年家中簡陋擁擠,不便作畫。我父親就幫他安排到條件稍好的部隊招待所畫畫。那時,他畫了一些畫送給了我父親。至今這些畫還挂在我們家中,讓我家人能與他的藝術《春》《夏》《秋》《冬》朝夕相處。
1986年,我父親因病去世。大羽老師為我父親寫了一副輓聯“戎馬生涯振軍威浩氣長存,蹉跎歲月東流去英名不朽”。我父親這一輩子的恩恩怨怨,都讓大羽老師寫進這藏著他名字的輓聯中去了。所以,在我父親的墓碑上,沒有刻他的生平,只刻了大羽老師為他寫的這副輓聯。
後來我出國定居,多年沒見大羽老師。有一年回國,到他搬遷後的家拜訪他。他剛動了一次手術,人縮小了一圈,顯得老了,但還是有一股樂觀灑脫的精神在,還是有一種寬厚大度的風範在。在他身邊始終伴著那位駝著背,瘦小體弱很少説話的師母,即使她説話,我也從未聽懂過。大羽老師永遠耐心地將她的廣東客家話翻譯給我聽,我總被他對師母的那份尊敬和關愛而感動。
沒想到大羽老師卻走在蒼老體弱的師母之前。
大羽老師走時,我在國外,沒能參加他的葬禮和追悼會。這樣也好,在我的心中他還活著,還在畫那些好鬥的公雞,傲骨的梅花,憨厚的蠟嘴,瀟灑的荷蓮;還在書寫那充滿“金石氣”的字!
2011-2-9
黃素寧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