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叔麟(新加坡)
王國維在《人間詞語》中指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他認為:(詞)有寫境,打造境。但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所以,寫實家也就是理想家.理想家也就是寫實家。
畫境,究竟是否也與詞境一樣呢?
中國名畫家白雪石教授來的時候,和我談起他年輕時作畫的情形,不期然的,就使我想起了況周頤的《蕙風詞話》。況説:“人靜簾乖,鐙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蟲聲相 應和,我據悟冥坐,到了萬籟俱寂的進修,心靈突而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今世何世?
“我聽風雨,我覽江山,經常感到在風雨江山之外,有一股萬不得已的蠢動,這股蠢動,就是我的詞心。這詞是真的.不可以強求,也沒有必要強求。
“我兀自獨立於蒼茫寂寞的地方時,忽然有匪夷所思的‘念,從沉冥杳靄中襲來。於是,我的詞來了。”
況周頤還説:“這種情形,先前年輕的時候,每月大約有一次,如今老了,要一次都不行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如今識得愁滋味,欲説還休,欲説無休,只道天涼好個秋。”
從造境走向寫境
然而,年輕時慣於憑印象組織山水,慣於從詩詞中汲取創作靈感的白雪石教授,當發現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念突然停止襲來的時候,他寫生了,他從造境走向寫境,固然合乎自然,而他所寫的境,也鄰于理想。
為了寫境,他從58歲到70歲這12年之間,四次從北京遠赴桂林漓江;為了寫境,他在69歲那年攀登黃山,在74歲那年攀登泰山。然後他驚覺,寫生對於意境的創造,有著極大的肩發,而最主要是形象,形像是鮮明的。
他的畫因此更加活潑,更加洋溢著生活的氣息。
畫境和詞境,真的是一樣的。
王國維説:“無我之境,人惟在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
濃淡渲染似幻似真
白雪石教授的畫,因此有優美如韓愈的“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有宏壯如杜甫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他喜歡以茂密的形象,去置於畫的前景,然後拉開距離,於是層次分明,遠山在翠疊中被墨色的濃淡渲染得似幻似真。
他時常用虛筆來表現山崖背後的深邃,似無意又似有意,於是,群峰如狼牙刺刺,是山的險,也是山的奇。
而雲繚繞,而煙雨濛濛,而遠處的樹疏密有致,河邊有小舟三三兩兩,水鴨在舟上憩息,這意境,讓人體會了“山在虛無飄渺間”,也體現了“野渡無人舟自橫”。
他説他從不排斥西洋畫,當然,他的《安徽歙縣寫生》,就透露了他的濃厚的素描基礎,他使梧桐的枝椏多端的變化,而白墻黑瓦的房屋,就擠在枝椏之間,墨色使這幅畫的線條,勁健生動。
畫境與詞境合一
他是承認畫境與詞境一樣的人,而剴切的是50年的作畫歷史,他終於印證了《人間詞話》的王國維,更印證了《蕙風詞話》的況周頤。但他也讚揚潑墨,也讚揚工筆,雖然他是鄰于理想的寫實家,也是合乎自然的理想家。
他的畫展,日前在烏節坊展覽廳由交通與新聞部高級政務次長何家良主持開幕,並將展至本月7日,歡迎參加。
(原文出自:新加坡《聯合早報》1989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