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執政的中國官員有幾人堪稱書法家,我真的説不太清,起碼是沒有毛澤東那樣天才絕倫文史風流的書法家和詩人了。偶然從媒體上看到某官員以毛筆做簽到狀,那書法水準恐不及日、韓人士,真令人心寒。楊炳延在老百姓眼裏也是不小的官了,可他的書法就滿像個樣子。其書不借官銜而遠播,乃以其專業水準廣為書界知曉。一位從政的官員不因身份而彰顯其書,卻如專業書家,扎紮實實地沿著歐體的路子,臨古悟新幾十年,成為書壇認可的獨標一格的人物,確實不易。
他自己説,幼年從父抄寫中醫藥方;讀小學寫大倣吃老師偏飯;參軍後有緣拜書法教育大家歐陽中石為師,練字之報紙能裝滿一卡車;於文化部工作,得便欣賞各門類高雅藝術;於國家圖書館任職,有福研讀善本碑帖;於中國美術館任職,分管書法等多門藝術展覽、研究、收藏……這一切都出自他真心的喜好與樂為。孔夫子説:“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炳延君真樂之者也;這一切又都是他的緣分和機遇,好像老天爺為他預設的路不是官位的直線升遷,而是由書法邊緣而中心逐漸昇堂入室的階梯;這一切又都發生在書法回溫甚至於“書法熱”的時空裏,待他在美術館策劃學術活動時,文化部方正式批復同意將書法列入收藏研究範圍,從現代美術博物館角度,書法已回歸美術格局,這就是天時。炳延君便由此成為書法藝術的活動家,直至退休後參與策劃的“情境書法大展”達到高潮。凡成就一事者,必天時、地利、人和,誠斯言也。
炳延君書法的成就,是與中國美術館近年來書法、篆刻學術展覽、研討、收藏、出版事業的興旺聯繫在一起的。當他把書法當做自己的生命需求且進入學術層面之後,益發熱愛這個事業;當他策劃書法的學術活動時,他與各位交流的是最高層次的學術資訊;當他意識到書法“進入美術館,就是進入歷史”,認識到博物館的功能“説到底就是為民族保存和喚醒文化記憶”時,其公務、事業便超脫了個人私利而有了精神的寄託,他個人的書法探索也有了一份沉甸甸的文化擔當。
作為書法家個人的造就,當然又有些特殊的條件,天才與悟性是少不了的,勤奮與苦功是必須的,綜合性學養是必修的。炳延君自幼即顯書法智慧,青年累書法苦功,中歲學養漸豐厚,乃事業有成。他從電腦上傳來《炳延詩詞稿》,或睹物感時,或遊興抒懷,或風雲際會,既有“世路蹉跎何足嘆,年年春草自生生”和“日日登高還佇立,月圓月缺情自傷”的思緒,亦有“仰觀巨壩雄中嶽,府瞰清波渺北溟”,“壯志拳拳思社稷,冰河鐵馬待驅馳”的豪情……這些詩句的醞釀和迸發其表面成果是詩詞之作,其內在收穫,便含蓄了許多説不太清的品操的修行,心靈的陶養,意志的凝練,節律的跳蕩,文思的涵化,含蓄了許多説不太清的現實與浪漫,自然與人生,歷史與未來的思味。它不一定就等於書法,卻在藝術心理上不期然而然地暗暗地化育著書法,昇華著書法。所以我主張書法家吟詩、作詩,即便不書寫自己的詩作,也要有詩人的胸懷,其人有文,其書亦必有文。
炳延君的書風,不似當今的流行書風,是較少有人承傳的歐體的演化。歐書雖得晉人規矩,但“骨氣勁峭”,“森森焉若武庫矛戟”,學書者大多因其艱難而遠避之。楊炳延卻自而立之後選擇精研歐書,這是否與其燕趙壯懷遺風和當代軍人氣質有關?他由臨習《九成宮醴泉銘》,立定楷書“法度森嚴”之基,“剛健險勁”之骨;復研歐書《千字文》等行書,內煉其骨力,外修其氣勢;旁參古今諸家之長,歷時三十餘年,終成自家“化柔入剛、雄秀峻拔”之書風。他走在漸變的路上,所以顯得基礎雄厚而有宗法,他又主張創新,所以既富傳統功力又不是復古。他“師古不復舊,創新不棄宗”的主旨是一條紮實穩健的路子,內涵著繼承與創新對立統一的辯證關係,自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細賞其行書,仍然保持了歐書端正之相、之骨,又仿佛發生了瘦其身、疏其行、柔其骨的演化,行筆益增粗細跳蕩之變,剛柔相濟之思,賦予歐體行書活潑潑的生氣,以至不再是歐書,或可稱為歐體一宗的個性化演化,而漸成為楊書了。觀其書作,想其作書之狀,落墨之始縱橫剛正,粗筆幾如墨團,然後字形漸小,筆劃漸細漸柔,墨色漸枯呈飛白痕,再復縱橫粗筆大墨,又漸小、漸細、漸柔、漸枯,如此迴圈往復,乃成大篇,遂見整體精神。通覽其書集若干作品,又篇篇考究,無一浮燥。其言“用心不雜”,“書藝可以靜心、傳情、言志”,或曰“發於無意”,又特崇奉楊雄“心畫”之説,此正書法藝術之心態。炳延君學歐有“氣、險、骨、正”四字訣,學歐書應有此四字,益得此四字,此相輔相成之理自在其中。
炳延君有言曰:“吾將上下而求索,激揚生命之精神。”此言甚佳,書法誠為“心畫”,“心畫”即“生命之精神”。生命乃分分秒秒、日日月月、歲歲年年累積之事,來不得大躍進,倒是應該提高每一秒、每一分生命的品質。所以,我欣賞他那“靜心”之説。書法就是這樣一種靜心之物,自然而然成熟漸入老境、化境的物事。當下時興“打造”説,我就不以為然,真正的書法、書法家都不是什麼外力急功近利“打造”的表面文章,不知炳延君以為如何。
庚寅春分於裏仁書屋
『劉曦林 中國美術館研究館員、
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