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想為中國現代藝術做些事情的人,應該去看一看袁運生在中央美院美術館的個展;對平面繪畫在當代藝術中的價值和命運心存愛慮的人,也下妨上看看袁運生的作品。一門心思忙著畫行畫的人,不用去看袁運生的展覽,純粹浪費時間。
袁運生是中國美術界的良心。在這個營營茍且。逐名謀利的時代,他是少數堅持藝術理想。不入時流的藝術求道者的突出代表,是中國當代藝術家中少有的具備大帥氣質的人物,和那些世故圓滑、安於現狀,不思變革的庸碌之輩相比,袁運生這樣的“性情中人。稀有動物”(陳丹青語)彌足珍貴。
媒體對於袁運生的熱情,個外乎他的頗具傳奇性的一生——大學才子、青年右派、東北流放。機場壁畫、80年代遠遊美國。14年後歸來不失赤子之心等等。但是罕有人能理解他對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精神的執著與癡迷,他在藝術創作中處心積慮地打通與融匯中西現代藝術精神的不懈努力。
袁運生在不同歷史時期成為中國藝術界的爭論中心,不全是因為他的傑出或是他的不擅人際,而是中國社會、文化的特殊背景。近百年來的留學潮揭示了先進的中國人對西方的持續學習和引進,在國內時時遭遇的是懷疑與誤解。作為中國美術界改革開放後最早到美國研究西方現代藝術潮流,並四處宣講中國藝術之博大精深的藝術家,袁運生秉持了五四以來一代代到西方留學的中國知識分了的優秀傳統,那就是無論何時何地,身係家園,不忘振興中國,為一個偉大民族的復興而上下求索,為此可以承受生命中許多不能承受之重。袁運生的意義就在於,在一個集權、集體和僵滯的社會框架和藝術制度中,他以藝術的方式堅定地證實個人應該而且可以有精神的自由呼吸,從而在一個以集體規範為行為標準的社會群體中,艱難地證實個體的存在意義和精神價值。我注意到袁運生對於“即時性和狀態把握在藝術創作中的重要性”的獨到認識,他的經驗是“將‘自發性’(以狀態把握為前提)和高度敏銳,自在狀態和思想的碰撞都溶合起來!可能不十分‘合理’,但是肯定是無法重復的”。這不僅是我們理解袁運生藝術的通道,也是現代藝術特別是後現代藝術中對直覺性、隨機性、偶發性的最為明確的表述。
然而我不認為袁運生的藝術是後現代主義的。作為中國藝術制度的受益者和受害者,袁運生的藝術生涯折射了中國當代美術從傳統向現代的歷史性轉換。袁運生的以個性化的方式錶述了一個藝術家對傳統文化和藝術史的自覺理解而非盲從,從而確認了個人在群體中的價值不僅在於服從與合作,更在於獨立與探索,“創新”成為一個民族在走向現代化的進程中最為寶貴的精神狀態與人文素質。這正是啟蒙主義的歷史任務,在中國,這一啟蒙主義的歷史使命遠未完成。1988年邵大箴先上在杭州舉行的全國高等藝術教育及理論討論會上,就提出“現代藝術的價值在於以藝術的解放推動人的思想解放”。袁運生的藝術表達了現代人對生存環境的反思以及對個體命運的抗爭,他為中日青年畫家林琳在紐約遇害而創作的巨幅作品,表現了一個中國藝術家高度的人道主義情懷。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去除對現代主義的一個誤解,即現代藝術是語言和形式的藝術,只有後現代主義藝術才重新關懷人的生活。靳尚誼先生對袁運生的藝術評價甚為中肯:“他不是空談,是認真做學問,在中國從事現代性的研究”。
袁運生對於中國文化藝術的推崇和研究是令人感動的,但是我仍然有若干疑問不能釋懷。
一、中國傳統文化應該成為中國藝術進行現代性轉換的重要資源,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但如何上去進行這種轉換?也就是説,如何將文化資源轉換成為藝術資源?在國際上,一些海外中國藝術家對於中國傳統文化資源的實用主義態度充分滿足了西方策展人與觀眾的文化好奇心,而國內的一些藝術家更多地採用當代政治文化符號和日常世俗生活圖像換取出國的機票,這是否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再發展?
二、袁運生的藝術創作是藝術家的獨立探索,有根強的個性化語言。但在學院藝術教育中,他如何完成這種傳統文化進入現代教育系統?過去我們提倡深入生活,到工廠、農村寫生,袁運生現在帶研究生進行文化長征,深入傳統藝術、研習中國文化歷史,似乎回到古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遊學方式,這種方式如何與學院裏規範化的畫室教育相銜接?
三、袁運生的藝術,仍然是一種精英化的手工勞動的創作,每一幅作品都是不可重復的原作。在一個影像工業與複製藝術日益大行其道的時代,如何吸引當代青年進入美術館,欣賞與經典性的藝術原作?這最後一個問題,也許不應由袁運生先生來回答,而是一個藝術制度和藝術傳播的學科思考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