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鵬輝對徐冰的訪談中[注1],徐冰一反他一貫的“不説破”禪宗風格,終於“説破”了他的《新英文書法》。兀問徐冰:“《新英文書法》是不是也影響了中國書法界?”,徐冰回答:“《書法有法》的作者王曉雲就説:‘真正碰到的現代書法就是徐冰的’。將書法引入當代的考慮在書法界一直都有,有的把書法引入繪畫,加上顏色,或者少字數、抽象和變形等,我覺得都沒有找到書法本質的東西。為什麼別人會説《新英文書法》有現代性,是因為寫字本身革命了。你不在寫字上,而是在畫字上革命是不行的。”。這就是説徐冰“説破”了他的《新英文書法》的“真如”——“寫字革命”。這讓我終於對其《新英文書法》有了進一步進行針對性言説和批評的可能性,免得他在未“説破”時又拿那句“拿愚蠢當智慧”[注2]的禪宗偈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來為自己開脫。
顯然,徐冰認為他的《新英文書法》將“寫字”本身進行了“革命”,所以《新英文書法》才是真正的現代書法。這裡的所謂“革命”,徐冰也顯然是指他的《新英文書法》將英文(拼音文字)變成了方塊字(象形文字),從而使英文及英文的傳統書寫方式都發生了“革命”(根本性的改變);而且拓展了漢語象形文字的領域,使中文“寫字”(針對“字”而言)也有了“革命”。就是這種“革命”被中外眾多藝術界人士説成是“跨越(中西文化)障礙”的具有“東方智慧”的天才發明和創造,並使徐冰主要因為該作品而獲得了號稱“美國諾貝爾獎”的麥克阿瑟獎(俗稱“天才獎”)。仿佛徐冰的《新英文書法》真的是具有偉大現實意義的“文化鐳射”,只要利用他,就可以立即打通中西文化之間的千年隔閡。
事實上,人類每天的發明創造不計其數,但真正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具有真正意義(更不用説偉大意義)的發明創造(這樣的創造才稱得上“智慧”)則微乎其微。我有時真不知道藝術界人士到底是“可愛”還是“愚蠢”,就徐冰這麼一個形同“兒戲”的“發明”——將英文變成方塊字的《新英文書法》居然能夠被藝術界捧上天,並獲得了美國歷來用於表彰科學界有卓越貢獻的科學家的“天才獎”[注3],以至於徐冰真的以為他“發明”具有“實用價值”和“現實意義”[注1、3],並煞有介事地滿世界去推廣他的《新英文書法》,恨不得讓所有的西方人從今以後都使用他的“英文方塊字”而不再使用拼音文字的英文了,仿佛中國文化多麼優越,以至於真的能夠改造西方文化似的。一種骨子裏的中國文化中心主義情結和中國傳統文化的“遊于藝”觀念讓我一再感慨中國文化仿佛是法力無邊的巫術,而中國藝術家就像是中了法術一樣,永遠都像是生活在夢幻之中,以至於就象兒童做一些毫無意義的遊戲還以為是驚天動地的文化創舉。
徐冰的《新英文書法》真的是具有“實用價值”和“現實意義”(包括文化精神意義)的書寫“革命”麼?首先,徐冰對英文(拼音文字)字形的變革根本就不可能具有實際意義。稍有文字科學常識的人都會知道,文字是一種體現民族頑固性思維習慣的思維(思想)工具(語言的物化形態),文字的變革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人為地強行進行巨大的變革會造成民族文化心理的巨大混亂和障礙,並可能造成文化傳承的中斷(文化消亡)。在這方面我們有史為鑒,遠的秦朝的“書同文”不説,我國在建國後所強行推行的第二次文字改革(即華國鋒時代進行的簡化漢字)的不成功就是明證;而第一次簡化漢字,實際上並沒有進行多少簡化,而主要是將漢字書寫歷史中本來出現過的簡化形態(如草書等)予以歸納、調整和規範。但即使如此,第一次簡化漢字實際上仍然導致了漢語文化圈的文化交流的障礙(包括文化心理),已經有許多學者在對簡化漢字所造成的文化影響進行反思(當然這不是説文字就絕對不能進行改革,而是説應該有一個度的問題)。而徐冰將英文的拼音(拼寫)形態整個變成了另外一種文字形態——象形文字(方塊字),還硬説這種英文方塊字具有什麼“實用價值”(指文字語言價值)。我不知道西方人看到這種“英文方塊字”會有什麼文化心理感受,但可以肯定的是,看到“英文方塊字”決不會再産生英文的思維方式,而只會使自己進入中文(方塊字)的思維方式,但那明明又沒有中文字義,而是有英文詞義,而英文詞義又必須要經過將這些“英文方塊字”還原成英文後才能辨識。這怎麼可能不造成英文文化心理的障礙呢(如果將它作為實用文字的話)?哪還會有什麼“實用價值”?而這些表面上是“中文”的“英文”對於漢字來説實際上也不是真正的拓展,因為在漢語思維中,這些“英文方塊字”無一例外地都屬於“偽漢字”,誰也不會真正地去使用它。實際上徐冰就象一個“孤獨症”患者,始終在自己的“孤獨世界”中冷漠地做著毫無意義的事而不能自拔。這種“孤獨症”從其《天書——析世鑒》作品就已經開始(到《9.11塵埃》達到了“冷漠”的極致)。徐冰説:“我發現這個作品(指《天書——析世鑒》)是我特別認真地做了一件什麼都沒説的事兒”,“孤獨症”患者常常也是特別認真做毫無意義(即“什麼都沒説”)的事。徐冰對其作品不喜言説(實際上是沒什麼可言説),就象“孤獨症”患者不喜説話一樣。徐冰將其作品説成是“禪宗”,但禪宗本來就是一個早熟但又發育不良以至永遠無法成熟的“病孩”(王南溟批評為“大頭小妖怪” [注2])。禪宗要麼“不説話”,要麼就是“答非所問”(實際上就是“胡言亂語”),比如用“麻三斤”或“幹屎橛”來回答“什麼是佛”。),就象徐冰説他的《新英文書法》是“寫字革命”一樣。
我們在分析了徐冰的《新英文書法》“寫什麼字”後,再來看它“怎樣寫字”。徐冰的《新英文書法》居然要求學習者在“英文方塊字”的點畫、結體、章法、作品題款、欽印及中國的筆、墨、紙、硯、印章、法帖、裝裱等等方面,完全遵循中國傳統書法的藝術秩序。我不知道,在一個電子資訊的無紙化時代,連鋼筆書寫都已經面臨“無意義”的“危機”的時候,這種中國傳統的毛筆書寫方式除了能夠雅玩一下中國傳統文化情調以外,還有什麼“實用價值”和“現實意義”?
由此可見,徐冰的《新英文書法》不是什麼“寫字革命”(無論是“字”還是“寫”),而是一個類似“孤獨症”患者的毫無意義的“寫字遊戲”。實際上,在電子資訊時代,真正具有“偉大現實意義”的“寫字革命”(指“寫”)是“表形碼”、“五筆字型”等電腦漢字輸入法(“表形碼”就是利用漢字偏旁部首等構成元素與英文字母的形似關係而設計的電腦漢字輸入法),電腦漢字輸入法真正打通了中西文化在電子資訊轉換上的障礙,實現了漢語世界在資訊時代“寫字”的飛躍,使中國文化(漢語文化)不至於成為資訊時代的人類文化遺産,而是繼續成為一種活的文化參與資訊時代的人類新文化的創造,並使中國文化在當代資訊平臺上與西方文化進行平等的交流成為可能。這種將鋼筆漢字書寫轉換成為電腦漢字書寫的漢字“書寫”轉換才是真正的“寫字革命”(在“怎樣寫字”上革命)。而第一次簡化漢字可以説是針對 “寫什麼字”的“寫字革命”(儘管它的成功與否還有待歷史的檢驗)。而徐冰的那種可能導致中西雙重文化心理障礙的《新英文書法》只能是毫無“實用價值”和“現實意義”的“文字遊戲”。也因此總是沒有什麼真正的文字科學工作者對徐冰的《新英文書法》有著科學的興趣(儘管他獲得了美國“天才獎”),哪怕比爾蓋茨成為《新英文書法》的愛好者,徐冰的“英文方塊字”大概也不會有它的“資訊時代”。
不僅徐冰將他的《新英文書法》認為是“寫字革命”是一個錯誤,而且因為這個“寫字革命”而又認為《新英文書法》才是真正的現代書法同樣更是一個錯誤。實質上,即使是真正的“寫字革命”也未必是作為“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的現代書法(現代書法約定俗成地包括“現代”和“當代”兩種形態)。徐冰始終沒有明白,新藝術是對舊藝術範式的轉型,沒有對舊藝術範式的解構並建構一種新的藝術範式(解構與建構同時進行,即舊藝術範式的解構是通過建構一種新的藝術範式來進行的,沒有建構的解構不是真正的解構。),而使新藝術處在一種文化的歷史主義批判的張力之中,即使是再偉大的發明創造那也不是藝術。就象“五筆字型”書寫不僅沒有創造一種解構了傳統書法範式的現代藝術或當代藝術範式(對現代藝術來説,“五筆字型”等電腦漢字書寫沒有形成與傳統書法的解構關係,只是改變了漢字書寫的工具手段,而漢字書寫的秩序和結果沒有任何改變,甚至毫無審美價值可言;對當代藝術來説,“五筆字型”也沒有形成針對書法文化局限的特定的批判觀念。),以形成對傳統書法(中國文化)中心主義的歷史主義批判,反而由於“五筆字型”等的漢字輸入速度比英文輸入速度還快,從而加固著漢文化圈內的漢字優越感和漢字崇拜,仿佛漢字在電子資訊時代也是無所不能的,即“五筆字型”等沒有針對書法(或其他中國傳統藝術)形成一種特定的有“意義”的文化批判觀念),因此,“五筆字型”等書寫不可能是現代藝術,更不可能是當代藝術;相反,它提醒了我們必須警惕技術的進步對文化帶來的負面影響。而徐冰的《新英文書法》同樣沒有針對書法創造什麼新的藝術範式(無論是現代藝術還是當代藝術,對於當代藝術也沒有創造一種針對中國文化和/或西方文化的特定批判觀念。),而仍然是一種傳統書法範式(無論筆畫、結體、章法以及書寫方式與傳統書法一模一樣),儘管《新英文書法》不再書寫漢字,但“英文方塊字”仍然遵循著漢字的內在的結構規範和書寫秩序,這是一種對漢字的更深層的依戀和讚美,同樣加固著人們的漢字崇拜和中國文化中心主義的思想觀念。而對於西方文化,《新英文書法》又是一種虛假的西方文化創造,因為以中國傳統文化的範式改造西方文化對於西方文化的再造毫無意義。以至於徐冰的《新英文書法》既不是作為現代藝術的現代書法(從這個意義上説,《新英文書法》還不及被徐冰批評為“在畫字上革命”的現代書法的少字數、變形、加色等“書法畫”,因為這些現代書法雖然還不是完全的現代藝術範式,但它們至少還處在向現代藝術範式的過渡中,即由表現主義向抽象主義藝術範式過渡。而《新英文書法》完全處在傳統書法的範式中。);更不是作為當代藝術(觀念藝術)的現代書法,這和劉超的《機器書法》通過電腦書法(電腦一筆一劃逼真地“書寫”顏體書法)對於人的書法的意義的質疑,從而帶來傳統書法死亡的訊息,而動搖人們思想中的傳統文化中心主義觀念截然不同。而國內外的當代藝術批評家都把徐冰的《新英文書法》捧為傑出的當代藝術作品(不然徐冰也不會得到美國的“天才獎”),這真是滑當代藝術之大稽。難道我們要在徐冰的英文方塊字的迷宮中永遠做著中國文化中心主義的自欺欺人的迷夢麼?
在藝術已經超越現代主義詩學維度而需要建立社會科學維度的今天,可以説,當代藝術首先應該不是藝術,而是一種新的爭取“民主”和“自由”的社會實踐,而這種社會實踐的方法論就是社會科學研究。即當代藝術家需要象社會科學家一樣去直面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甚至潛意識等各個領域的問題,在社會科學式的研究中,去創造特定的文化批判觀念,使藝術在當代能夠繼續實現對社會的“大拒斥”,從而去體現和爭取“人”(生命)的尊嚴和價值(意義)。而徐冰(其他的大量海內外華人藝術家也一樣)仿佛“孤獨症”患者,陶醉在自己的“孤獨”世界中,熟視無睹外面世界的問題,做一些毫無意義的雅玩中國文化(包括玄學)和遊戲娛樂的作品。這是我們的禪宗文化“我外無物”、“四大皆空”的惡果。而徐冰越來越將禪宗作為他的藝術思想的基礎和支柱,以至於他的藝術針對社會問題越來越象禪師的貌似得道的“答非所問”。徐冰藝術的思想危機實際上是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道禪文化)的危機在個體藝術家藝術創作上的反映,徐冰要走出思想的危機必須從中國文化的迷夢中醒來,並開始中國文化的徹底批判。而批判的首個目標就是——禪宗。
2004年9月16日于廣州三寓賓館
註釋:
1、兀鵬輝:《徐冰訪談》,《藝術世界》2004年9月號。
2、王南溟:《禪宗是東方不敗嗎?——再以徐冰的<9.11塵埃>為例》,未發表。
3、兀鵬輝:《文字的邊界》,《經濟觀察報》2004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