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 1982
油畫 120x120cm
長河, 1982
油畫 120x120cm
難忘的回憶,大多是人的一種特殊之經歷。其中有些是和社會、人事有關,有些則與大自然的景觀分不開。作為一個畫人,我曾有際遇長期生活在西北高原,所以每當孤靜中沉思回顧往昔時,就會浮現許多許多令我終生難再得一系列情景。有時,天地間僅我身一己,唯孤影相隨。那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黃河上游,是江河之源,是五千年燦爛文化的發祥地。放眼看去,常常是一片起伏連綿不斷的大漠荒野,一直延伸到天際的天邊與蒼穹相接,而上空澄澈如洗。那時,你會感到寧靜中一切都呈現出單純而博大、坦蕩壯美、清凈舒展、赤裸無隱的原始魅力。你和大自然都是默默無言的孤獨者,互相卻在進行無聲的交流對話。漸漸你會發現大自然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生命在搏動,能諦聽到她的呼吸,她的韻律與節奏……你和大自然開始相擁融合,靈魂得到洗滌,愁緒得到慰撫。時而,遠處有一縷輕煙徐徐直上霄空,升入浩杳的雲天。在這冷峻寂寥之乾坤大界中,曾引起多少百代過客與遊子之感慨與咏嘆。唐朝偉大詩人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不朽名句,頓從意念中閃出,猶如一道驚天地般的光亮。此刻,你自身似乎于瞬間中過溯到千百年前的先古,而漫漫浩蕩的歲月長河霎時凝縮,變為立即相會的通道,互為知音——共用著對大自然傾注的亙久深戀之情,我即為畫家,立此大開大闔之境,情懷驟放,若再賴用簡單的光、形、色、點、線的寫生,已全然不足,而亟欲表現其內在生命之精神高境,以賦詩人絕唱之靈魂。然而卻無從下筆,為束手無策而愧苦不已。此後,事過境遷,仍良久縈牽於心頭。
一日,在某篆刻家案上,看到一枚朱文閒章:“境由心造”,這使我怦然心動,雖不祥這四字出自何處,卻使我驀然想起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意境”説。這位清末民國初年的同鄉曾將意境分為“寫境”與“造境”。想必這“境由心造”源同“造境”。轉而使我悟識道:藝術家從事創作表現時,有一個主體與客體對應的問題,即一切來源於客體,而一切又通過主體去創造。“造境”的根本意義是要求藝術家在充分研究客觀對象之後,需加強擴充主觀的能動,予以自由地縱橫揮運。這無疑是更高、更深、更難的藝術創造境界。
因此,今天我們在藝術創作中應該從人的生命價值上找到真實之路,悟識必須強調對人的生存與現實環境的深切關注和精神世界的挖掘,進而對整個社會和人生的研究探索。
從“寫境”到“造境”
前人有“行萬里路”作壯遊者,足跡遠遍大江南北,攀高,臨大川,這對一個山水畫家尤為重要。使其開眼界,闊懷抱,從大自然中汲取藝術的汁養與靈感。所以古人有“搜盡奇峰打草稿”之説。這裡的草稿,更多地應理解為“腹稿”,亦即“胸中自有丘壑”。這裡的丘壑,也應當是飽受造化萬物之蒙養,蘊藏于胸中的淋漓元氣。然也有不少畫者誤以為只要去名勝佳地,風光美妙處,便能畫出佳妙之作,例如安徽黃山、雲南石林、岱宗泰山、秦川華嶽、蜀中峨嵋……殊不知,此等奇勝之景,乃是造化之功,亦即大自然自身最恢宏完美之創造。如若一味追倣其表像,只能視為複製或臨摹,如著眼于具體景點,如金猴觀日、夢筆生華、仙翁對弈之類,則更為等下,無異於高級導遊圖,何來藝術創造之真美?反而將大境界縮化成小盆景。所以,對“寫境”與“造境”相互關係之認識與實踐探索,可視為一名畫家藝術品位的重要尺度。從“寫境”發展到“造境”,是中國繪畫觀中確立的審美高度,我們可以翻閱歷代大師之名作,用直觀去深究會悟。自范寬、李成、雲林、玄宰、沈周以降,四王、石濤、八大、龔賢,乃至近代賓虹、可染、抱石,無不畢生攀越“造境”之峰巔,留下無數令世人魂魄為之悸動的傑作。
來自歐洲傳統的寫實油畫,其長處且不在此表述,而其基本規律是表現客體真實時空形態。正因如此,西畫中也頗多意境引人的傑作,但卻仍囿止于“寫境”的範疇。而中國繪畫藝術高妙之優異處,全在於藝術家吞吐自然造化之涵量,絕非以純客觀的如實描寫為計衡。這就大大開拓了真正的主觀創造的無邊疆土,而任自馳騁。一獲此識,我在油畫創作實踐上開始明確地以“造境”之説為本。面對一塊空白畫布時,力求擺脫對象寫生之縛,決不參用攝影照片、惟憑腦中的儲存、胸中之塊壘,以雙眼為尺度,信手畫趣,東塗西抹,以期自家之境在畫布上顯現,創造一個自己的視覺世界。誠然,“境”由“心”造,更意味著“心”與“境”二字中包容的全部意義:“境”自“心”出,但非一蹴即可就,一觸即可發的,而是主體與客體水乳交融為一體的長期修煉磨礪過程,若無客體現實存在之源,則主體無所依;而失去主體的自由能動,客體本身不能變成更不可代替藝術創造之完成。
至於運用油畫語言如何“造境”,更非朝夕之易事。這是一個歸依到我們自己母體文化根脈的問題,也將是需要我們許多人甚至幾代人有此共識之士,以充滿自信之全部心力,去探討並付諸實踐的重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