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江河之源——那遙遠的青海。沿著自上游蜿蜒而下黃河行進,就可以找到一個藏語稱之為“熱貢”的地方(今譯庫日仁二里)。夾岸前後遠近,聳列著黃土紅泥和青石灰岩交錯起伏的群山。置身其間,仰眺四顧,嶙峋怪異又層層環抱的峰仞威勢相迫,令人頓有超塵絕世之感,繼而又有幾絲失援無望的恐惑襲上心頭。儘管人類生存的意志是強韌的,始終流動著征服自然的熱血。但在這般巍峨嚴峻、原始蒼涼、裸露無遺的自然偉力面前,人們似乎難以與之抗衡,更無從征服。於是就會轉而順受、適應,將自身寄託于法力無際的神靈保祐,祈求來世命運的轉化。而造物主卻也並非一味冷漠,冥冥中還是個給人們一個補償和慰籍:就在這曠野荒寂而無邊的高原上,憐愛地流淌出乳汁般的黃河水。給予生命少許的滋潤。所以,才能在峰迴路轉之處,見到一片片草木樹叢,這些狹小斷續的綠洲,既是人們在世生存的土壤,也是來世生命的希望。宗教,也就容易在這樣特定的自然與人的關係中得到傳播生根和興盛發展。人們將自己所有的一切交付信仰、貢奉給神,這使宗教君臨一切,擁有一切。所以,在那裏才有壯偉、繁複、堂皇的寺院與四週窮苦眾生的貧困形成鮮明的對照。進入這些地區,疏蔭掩映的莊廓村落低矮土屋,總是圍繞著高墻深院的喇嘛寺廟,在上空同時升起炊煙和香火。而宗教的精神又需要通過大量的視覺形象牢鑄在眾人的心中。於是,造就了宗教藝術。虔誠的喇嘛信徒中出現了富有才智的畫工藝匠,專職事藝。他們博取了印度和西藏佛教藝術及中原漢族寺廟藝術的優長,融合成自成一支的藏傳佛教藝術。代代相承,不斷演進,逐漸形成了聞名于各個藏區的“熱貢”藝術,爾後又流傳至鄰近諸佛教國。其中最優秀的一批匠師,都出自於一個俗稱為“五屯”為首的村落(即五屯、年都乎、過麻日、保安),興許是得到了神之點化和接受了地之靈氣,世世傳授,人材輩出,蔚成畫風,因此更有“畫鄉”、“畫派”的美名。
這裡許多自幼就穿上紅袈裟的小喇嘛,從出家那天開始,就進入了宗教藝術的殿堂。於是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他們的信仰,嘔心瀝血筆必不茍地完成一幅又一幅的壁畫、唐卡,塑造一尊又一尊的大小佛像。這些專心致志,凝神不分的藝匠,其實在內心也必然孕育著一個普通人強烈的生命慾望,只是他們只能將這些長期壓抑的慾望變為執著熱烈的宗教感情,以其全部心志傾注到藝境,才可能有如此驚人的毅力,年復一年,不論秋冬春夏,運用所有的情感與智慧,使自己的作品發出絢爛的光華,藉以流傳後世百代,揚播四方,而虔誠的靈魂也就得到了真正的安寧和歸宿。
曾經有過一場歷史變革的烽火,無情地焚燬了那裏大部分經過數百年精心構築的喇嘛寺院。當時筆者剛剛由京遠遷青海,在那些斷墻殘垣中躑躅徘徊,臆想著往昔的一派輝煌……而三十餘年的今天,歲月的煙雲已隨時代之風而飄散,筆者重遊此地,吃驚地看到一座座、一群群的寺院已經迅速修復還原。嫋嫋的香火青煙處處升起。馳名遐邇的“熱貢”壁畫、唐卡、堆繡、彩塑又奇跡般嶄新地鋪呈備盡。光彩鮮麗,耀眼奪目。這種復興的動力無疑來自一種信仰深固的積澱,所以並非不可思議。因為,歸根結蒂是人自身創造了神與宗教,而宗教藝術又是人受了神和宗教的精神洗禮的一種還願,它的恒久價值與真諦大概即源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