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這是熊秉明先生精闢的論斷,中國書法怎麼會發展到這種程度呢,有三種基本因素:
第一,中國文字的基礎是象形,有形聲的,有會義的,有假借的,但和其文字不同的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象形文字為基礎與拼音文字為基礎完全不是一回事。拼音是發音的符號,所以它不會很多,元音基本上只有5個,英語5個,日語5個,俄語也差不多,子音(拼音)就有的多一點,有的少一點,但也不會太多。從歐洲來説最早的文字,起源於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是一個三角形的楔子。ABCD的“A”是一個三角形,“B”是兩個三角形,就是兩個楔子,等等,所以叫楔形文字。這種文字的造型是十分簡單的。只有中國的文字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的,所以除了發音之外,還有豐富的形象,有豐富的造型基礎,這種造型的豐富性就可以形成一種獨特的藝術。造型的豐富性,這是一個基礎。那麼埃及也是象形文字,為什麼埃及的象形文字沒有形成真正的書法呢?我認為,埃及的文字始終沒有普及,即使在當時埃及象形文字很盛行時候,也基本限于皇宮貴族之內,普通人民不可能接觸到文字,書寫者必須是書記官、專家,只有他們才掌握文字,因此,它沒有普及基礎,多是象畫一張畫,嚴格的畫。畫的眼晴就是嚴格的眼睛,雖然簡練,但只能算是一種圖像,沒有形成—種豐富的造型創造和變化規律。而我們中國的象形文字,並非停留在小範圍,後來成為全國通用的文字,而且非常豐富,充滿了智慧,具備了相當的藝本性,造型本身相當多樣,所以我們的文字那麼豐富又那麼多樣,但又那麼簡練化。使我們直到現在還能夠使用。這造型基礎的豐富性,就形成造型藝術。
第二,我國在4千多年5千年的歷史發展中,這個文字沒有中斷。文字不斷發展,不斷豐富,不斷演變,但是始終在象形基礎上發展變化,這種延續性又增加了文字本身的魅力,從甲骨、大篆、小篆到隸書、章草、行書、正楷到今草,一系列的發展,産生了無數的表達經驗。因為一開始就有書法的因素,雖然開始有意識作為書法來表達還較少,但是就像做把石斧一樣,從第一把石斧開始就有審美因素,從第—個文字開始就有審美因素,而無限豐富的發展過程中,審美的因素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多樣,所以這種延續4、5千年的無數書家的不斷出現,無數創造的積累,就形成了豐富的傳統。這種傳統,埃及沒有,埃及有書記官書寫,但是沒有書寫本身的書法家,而且埃及的文字很快失傳了,再沒有發展。所以它個性化的表達始終沒有到達這個階段。但中國很快形成了個性發展,我們的甲骨文、鐘鼎文,都已有個性體現。某一種書寫方法都有某一種地域性、個性、性情不同的變化,五千年發展中無限地豐富的積累,歐洲就更談不上了。
第三,中國工具的特殊性。世界上文字的書寫基本上都是硬筆。先是羊皮紙、後來牛皮紙;先是硬筆後來鵝毛筆再後來是鋼筆、鉛筆,現在流行的鋼筆基本上是硬筆。所以説他們沒有變化。因為工具十分簡單,使它走的路子越來越簡單,越來越好掌握,越來越好寫越簡潔。我們中國恰恰相反,一開始就用草木的纖維做成的紙,用獸類的毛做筆,用水,用墨來書寫。軟毫比硬毫難用得多,輕重難掌握。漢代楊雄説:軟毫則奇怪生焉,奇奇怪怪的形狀都可以出來,有很多變化。一開頭草木纖維做的紙,是半生半熟的紙,就是有點暈水,但不厲害,唐代薛濤箋基本上都是熟紙,元明以後大部分用一種皮紙,也是半生半熟的紙,那就難多了,到了清代就發展成為宣紙,比任何紙都難於掌握,所以多一點水、少一點水、快一點、慢一點都不同了,變化也不同了。我們的軟毫也是這樣,開頭很小的幾根捆在一起,比較好掌握,但是後來毛多一點並越來越長。晉代王羲之喜歡用鼠須筆,就是黃鼠狼的鬍鬚做的筆,比較硬,彈性比較好,那是軟毫裏的硬毫。但是到了明代就用羊毫,羊毫軟得多,而且毫越來越長。到了清代鄧石如以後發明瞭長鋒羊毫,用山羊的鬍鬚做的,那就很長,軟的不得了,還要加豬鬢,有的加棕樹的棕,就是加健,硬一點。可見我們走的是一條跟世界各國完全不一樣的路,人家越來越簡捷,我們卻往越來越難的方向發展。為什麼走越來越難的路,奇怪極了。是什麼道理呢?這就是我國的藝術要求不一樣,人家的文字説明意思就是了,我們非但要把意思傳達清楚,而且要求看了你的字“如見其人”,你的音容笑貌、性情脾氣在字裏面就能感覺到,而且當時心情都能感受出來,就是因為有這個要求,所以隨著我們技術的提高,越要求表達感情的層次要豐富。例如:柔和一點、剛強一點、細緻一點、粗狂一點、快一點、慢一點、激動一點、沉著一點,都能有所表達。因此它表達的要求高了,表達的情趣越來越細膩了,越來越豐富了,所以要求的紙張和毛筆越來越靈敏,越來越需要表達豐富的心理層次。所以慢慢地由少到多,由短到長,由硬到軟,從簡單到複雜。一的細微的變化,都要能感覺到,所以隨著表達要求的提高,表達能力的增強,而工具也就越來越複雜,要求越來越高,所表現的藝術水準也就越來越高。
這三個特殊性,形成了中國書法現在的面貌,形成與世界各種文字的不同。三個基本因素,形成了我國書法的特點,這是一個前言。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書法的藝術性:
具體來説,歸納為五條:1、建築性,2、舞蹈性,3、音樂性,4、筆法,5、色彩(繪畫性)。色彩本不是書法的特性,這是繪畫的特性。但影響了書法,使書法多了濃淡的因素。
第一,建築性。是説有建築的因素。建築是用什麼語言來表達情感呢?表
達藝術的因素,有兩條,一條是整體外形的比例感,另一條是整體外形中間內部空間的疏密安排、大小、鬆緊等。外形的比例,如埃及的金字塔,給人以崇高而穩定的感覺。如崇高的、穩定的金字塔再變化、再往上,就變成崇高有餘而穩定不足,就變成針尖式的,向上離地而去。同樣一個金字塔型,三角形越往高處去,高的比例多於橫寬的比例,那最後就發展成歌特式建築,體現一心離地而去,嚮往上帝,活著沒有意思,要到天國去那麼一個理想。高度多於平寬。我們中國剛好同它相反,用金字塔而去其頂,如天安門、太和殿,也是從底下往上去的穩定,但把頂去掉了,所以更加開闊、更加穩定。外形比例可以形成感情上的不同,很簡單的幾何圖形,是數學模型,那沒有感情色彩。但是帶有個性的幾何體,這種個性是無窮無盡的,這種個性的變化好象是三角、好象是圓形,大小比例安排之間變化是無窮的。因此,可以形成貝聿銘這樣的建築家,可以表現非常現代感,非常利索爽快的各種各形的,也可成為埃及最古老的金字塔,一個三角形就可以了。而三角形的大小體現的情感是不一樣的。這是第一個因素。其二內部空間安排。象埃及的神廟,柱子很高大,挨的很緊,陽光都透不進去,給人以崇高神秘的感覺,甚至於感到恐怖。中國天安門的柱子很粗壯,每個柱子離得很開,所以感受到壯實而明朗。天安門的門洞很大,五個大門洞,很開闊很明朗的感覺。而歐洲的神廟包括印度的神廟都是一種嚴密的古廊,窗戶很小,窄窄的,産生神秘的感覺。這就是建築感。書法上,顏真卿的中興頌,那就是很粗的筆道,大亭子、大柱子、大廊,但中間很開闊,崇高而明朗;褚遂良的枯樹賦都是小巧的、瀟灑的、小亭子、柱子很細,很松秀。這種建築感的因素可以有無限的豐富性,這是書法的兩個因素。結體所以要有特殊性。結體本身是充滿個性的,可以是—般化的結體,也可以是充滿情感變化的結體,這種構成,本身是一種最基本的藝術語言。但是中國的書法家中在構成上形成獨特性的往往並不多,因為構成的變化要有巨大的造型能力。造型上有變化的就是弘一法師,泰山金剛經,顏真卿,這些都在基本造型上形成獨特性。像祝枝山、唐伯虎等在結構上基本沒有太大的變化。所以從篆隸之間,從行草、真草之間,書法的過渡階段最具有豐富變化的可能性,往往就出很多的大書家。結體上張端圖到是突出的,人格談不上,在書法藝術上卻獨樹一幟。這一點能有所突破,應該説是有特殊貢獻的。所以我們要學習如何通過結體來表達情感的藝術因素。結體變化不夠,如劉海粟是用筆的變化非常強,非常有功力,非常有個性,在結體上毫無變化,所以劉海粟先生直接寫的字非常動人,但一作匾就不好看了,一點味也沒有了,筆的力量表現不出來了。林散之不同,結體上不同,所以有變化。現在王鏞在這一點上努力,結構上力求變化,下功夫。但現在有些人基礎太差,只寫七顛八倒得變化,而不是造型上特殊情感的表達,不能算結體上的變化。
第二,舞蹈性。張旭有個比喻,公主與擔夫爭路如舞蹈。從有了行書開始書法有了舞蹈性,而正楷無所謂舞蹈性,是靜態的,是以每個字為單位,比較孤立的。行草以後,幾個字連在一起,二三個字連在一起,字以奇反正,是運動過程中的統一,在行進中間的變化,在行動中間的平衡,其實就是舞蹈的樣子。公主與擔夫爭路,擔夫挑著擔走到橋的上頭看到公主,擔夫挑著很重的擔子不能退,一退要摔下去,公主身份在那兒也不能退,所以你進一步我讓一步,我讓一步你進一步,就是互進互讓,這邊倒過去,那邊側過來。完全平衡的話就不存在舞蹈性,舞蹈性就是要講究所謂以高就卑、以寬就窄、以險就易,互為補充。在不平穩中間的平穩,在平衡中間的不平衡,在變化中奇正相交,這形成了舞蹈性。舞蹈性的奇正,奇到什麼程度,正到什麼程度,變到什麼程度,這有很大的區別。王羲之是微微的這邊過來一點,那邊補一點,文雅而瀟灑。張旭感覺這種氣氛不行,過程太不夠,要激昂慷慨,一個字倒過去,一個倒過來,三個字在一起,一個字在一起,奇奇怪怪,這就是情感表達的需要,舞蹈性就是運用不平衡中的平衡幅度來達到情感的表達。
第三,音樂性。主要就是説落幅,落在一幅上的整體構圖。為什麼?音樂是一個樂章,它由低潮到高潮,由高潮到低潮,有啟承轉合,整個過程也就是萊辛所説的“時間藝術”特點。在空間藝術的範疇中,除了戲劇兼有時間藝術的特點之外,就只有書法了。欣賞書法作品必須從第一筆隨它轉,隨著看第二筆第三筆順著一筆筆下去,有快有慢有低有高,有緊有松,有枯有濕,有大有小,有重有輕,這樣形成從低潮到高潮,就像整個樂章的演出一樣。所以你要看落幅你就要看如何安排,音樂的中心在什麼地方。達才是落幅的真正內涵,而不是一般書家所謂行氣上下貫串,那個是容易的,而是要隨著心情而變化。這方面徐渭有特殊的成就,他的每一字單獨幾乎不能看,但是整幅一氣呵成,激揚慷慨全部流露出來。而懷素的書法相對嚴謹一點,是大書法家,是神品,是整體所産生的魅力所在。毛主席這一點學得好,在他“暮色蒼茫看勁松……無限風光在險峰”中體現得最好,針對61年國際國內的形勢下的決心,最後一句,最後三個字,力度加大一倍。“無很風光在險峰”是一句老話,毛主席引用了,但只有在書法中才把情感表達出來:開頭是平穩的,中間基本是瀟灑的,最後大起大伏,這是從低潮到高潮的變化的體現。這才是落幅的本質,這才是音樂感的本質。
第四,筆法。假如説中國藝術對世界藝術貢獻最大的,就是第四點筆法,一筆下去全部感情都表達出來了。歐洲到十九世紀下半葉才開始懂得表現主義,開始懂得不是把形啊、體啊刻畫出來就算好了,而是作者刻畫過程中間一筆下去一刀下去馬上充滿了感情。羅丹後來試著用泥,一塊泥下去就感到有激動的感覺,這是歐洲人從來沒有接觸到的。人們不知道一筆下去,不是客觀對象,而是主觀情感的流露,主觀情感的變化。這是以前繪畫中間沒有的,雕塑中間也沒有的,歐洲是以客觀的形體本身表現出來,就是形體,從主體、從形體的質感就客現對象本身的需要加以發展強調。但大畫家有沒有這個因素呢?有,倫勃朗的畫幾大塊,雄壯有力的筆觸,瀟灑開闊。特別是西班牙畫家埃爾.格來珂,更是充滿了激情,擅抖的筆觸。這些都是高度熟練以後天才的自然流露,但並沒有把筆觸作為必要的藝術表現因素,並沒有把“表現”作為重要的藝術語言,只是自然的流露。當然,自然流露也是最高水準,但到底不算是有意識的藝術語言,他主要注意的還是造型,還是光,還是形、色,表情本身如何等等,而不是直接表達情感。但是從十九世紀下半葉,日本浮士繪把東方藝術逐漸傳到歐洲,直接表達自已感情,也是筆觸開始。天才,學習得最好的是梵谷,假如梵谷油畫沒有了筆觸,只是色彩,那麼就不成為梵谷了。他的瘋勁,後來的瘋狂勁,失望勁,全部表達不出來了。所以有人稱梵谷為後印像主義。實際上表現主義這種原則,運用到德國年輕的一代版畫家,直接用刀法把情感表達出來,油畫用象蝗蚓的筆觸出來了,都不是直接的現象,不是衣服穿得爛。不是這樣,而是混亂的心情的直接體現。這種原則來源於一方面當然是自然流露,一方面從原則説來源於中國的書法,因為書法不是模倣客觀對象,而是直接用書法的規律、用筆觸規律、用疏密安排的規律來直接表達你的情感,不是模倣,不是“再現”而是“表現”,不是具體客觀事物的再現,而是主觀情感的表現。這種表現的原則、最純的表現的原則恰恰是中國的書法。美國理論家理德寫了現代美術史,談到歐洲的現代抒情抽象派,他認為直接來源於中國書法。這個原則越來越被現代派的各種各樣畫家所採用,所表達,所變化,所發展。但是這原則的根是中國的書法,是在書法中首先形成的。中國的書法談結體,談結構,都是廖廖幾句話就過去,筆法是所有書法理論中不厭其煩議論的,是最根本的一個因素。我們説的屋漏痕,所謂入木三分,如錐畫沙,力透紙背,都是指的一筆下去如何表達你的感情。從這一點出發,來進行多種多樣的形容,來探討,來強調。我認為中國書法這點因素極大的影響了全世界的現代藝術。
第五,色彩(繪畫性)。的確存在一種(從明代以後)書法中間的濃淡變化,它也是—種自然流露,而不是有意識的安排。因為有很多畫家成為書法家,畫家寫字就不像書法家那樣用濃墨,往往是淡了以後就加點墨。徐渭就更加明顯,書法就是忽濃忽淡,但是這種因素的開始也是無意識的自然很露。傅山有時有這種流露。在中國來説,一直到清代未年,有意識的如此安排都還談不上。但是都出現了非常好的實踐,出現了有濃有淡變化多端使人感覺非常豐富的書法作品。我認為把它形成一種語言應該歸功於日本人。日本人因為沒有中國人傳統負擔,歐洲的抽象主義學的比我們早,他的對毛筆什麼又如此熟悉,結果很自然地運用了墨分五色的因素。在書法中特別加以應用,産生了很多非常有魅力的作品。現在我們很多書法家開始在這一方面學習,我認為應該把它提出來,這是書法中間不直接屬於運筆的因素,但這是屬於繪畫中間墨分五色的色彩因素。這個因素體現在書法中使它更豐富,更加有表現力,我認為可以作為一種因素來加進去,這樣使中國書法更加全面。
這五種因素綜合發揮,就形成中國書法全部魅力。當然,書法直到現在為止,不應該離開漢字,不應該離開文字本身的美。中國的藝術總是綜合性的,它的美也是綜合性的,不像歐洲現代派藝術是取其一端然後集中強調一點。這是一種方法,但不是中國人的特色,因為我們中國人的藝術為了表現人類的感情,而不是為了科學研究。中國人在科學研究上的興趣也很厲害。但藝術上向自然科學回歸,中國人是很少的。這與歐洲人從希臘以來文學藝術傳統中有一種科學性的傳統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假如中國如此高度的詩、文、書法,不是把它結合起來,而是它它孤立起來,表達某一點,不是發展了書法,而是淹沒了書法,不是前進,而是後退。當然,作為一個研究過程,像歐洲一樣分門別類研究,這也未嘗不可。但我認為這也不是中國的傳統方法,我們對某—點因素進行徹底研究。這一點做的太少,不徹底。現在思想方法上有所改變,徹底研究,如把用筆、把構圖、把行氣分門別類地研究,我認為未嘗不可。把它研究透了也好,但那只是研究過程,而不是書法。因為光研究規律,不表達人們的情感,那就不是藝術活動,而是一種科學研究。它的價值是認識的價值,而不是藝術的價值,不是動人心弦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