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説,目前有不少中國的藝術家一到外國就自封為“巨匠”、“大師”,或許和“洋鬼子”相比,也不算自高自大吧,但因為太多了,這“巨匠”、“大師”的頭銜也就掉了價,“價值規律”不可抗拒地得到了又一次證明,可是真正為國際所承認,佔了法國出版世界美術百科全書整整一頁的大師,卻從不承認自己是“大師”。滑田友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滑田友就這樣質樸、誠懇地對待人生,對待藝術。
黑格爾説過,藝術家應善於把自己的感性化為藝術形式,我認為這裡既有天賦也靠人力。滑田友就是對雕塑這種藝術形式具有異常天賦的人。滑田友並沒有受過正規的雕塑教育(赴法之前畢業于江蘇省省立第六師範學校,學的是繪畫),但是當他有了第一個孩子以後,他的摯愛之情使他自發地拿起了雕刀(普通木工用具)刻了兒子的頭像,刻畫的時候,他大概不會想到竟由此而改變了他的一生吧。正是這個雕像感動了徐悲鴻先生,全力協助滑田友赴法國留學;也正是這個雕像感動了法國雕刻界,正當他最困難的時候,收購了這件傑作。我沒有見過這件原作,但我想一定會是飽含著摯愛之情的藝術珍品吧。
如果説滑田友的天賦令人羨慕,那麼滑田友的艱苦奮鬥精神更使我們欽佩。他到法國後,連語言都不通,經歷了難以想像的困難,以雕塑和素描均為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後又在法國的沙龍大展中,以《沉思》為題的傑作在評委一致通過的情況下獲得了金獎。我倒並不是以此來衡量中國雕刻家的高低,只是説明滑田友在法國的學習成果,以及這些成果的來之不易。滑田友曾不止地和我們談起當年的困境:一次竟餓得暈倒街頭,還是他的素描老師帶他去中國駐法大使館,經交涉,才獲得了每月200法郎的津貼。
隨著抗日戰爭的開始,滑田友以對祖國人民的深摯關愛做了另一件感人至深的作品——《轟炸》,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的殘暴罪行。這件作品以成熟的技巧,突出的個人風格和濃烈的感情,引起了強烈反響。巴黎市政府以政府名義收購了這件作品。幸好滑田友對這件作品幾經推敲,數易其稿,因此我們可以看見這件作品的幾件“變體”作品,可以領略原作的大概。在這件作品中,滑田友把那種淳厚質樸的氣質,那種深沉真摯的感情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切表面誇張、虛張聲勢的東西在這件樸實真誠的作品面前會黯然失色。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我們還看到了一種明顯的中國氣派:浮雕似的高低起伏,簡練已極的基本造型,裝飾性的線刻,特別是貫穿全身,渾然一體的氣韻,使漢魏以來的優秀傳統和歐洲近代雕刻技巧都得到了自然的融合。
滑田友在法國十幾年,但始終保持著對祖國的赤子之心,既表現了對祖國的無限眷戀,也表現了對祖國藝術傳統的自尊和自信。他一面踏踏實實地學習歐洲傳統,一面從未間斷對自己民族傳統藝術的發掘和鑽研。在長期的探索中,他把南齊謝赫的“六法”和他自己的實踐結合起來,在這裡我不能全面地加以論述(孫家缽根據他的詳盡筆記已作了很好的闡述),我只想談其中的三條,也是使我終身受益的“師門心傳”。一是他以“氣韻生動”闡明瞭藝術作品中的多樣統一規律,他解釋為“貫穿”、“貫穿一氣”、“一氣貫通”,把不同的體積、形體貫穿一氣,成為統一的生動氣韻。這一條又必然和第二條“骨法用筆”緊密相關,他把“骨法用筆”解釋為貫穿的具體方法,説得通俗些就是“穿冰糖葫蘆”,用之於複雜形體就是“編柳條筐”,就是不管表面的形體如何高低起伏,彎來曲去,都要有一骨幹予以貫穿,外形多變而不能傷骨。骨法可隱可現,而氣脈要貫徹始終,不能離宗,方達氣韻生動的最高境界。第三條“應物象形”,滑田友也作了創造性的闡説。我認為有兩種意義:一是中國藝術有所習用的“遷想妙得”法(從最樸素的層次上説),以一種物象來形容另一種物象,用以強調、概括該對象的本質特徵,或者基本特徵。滑田友説:“有人的臉像桔子,有人的臉像香蕉,要這樣去概括物象的特徵”。廣東劉傳師傅所教有關人物臉型的口訣“由、甲、申、田、同、王、國、日、用、風”也主是這種觀察方法。這是從開始觀察就和藝術“聯想”結合起來,就把自然形態的複雜現象加以單純,加以明確強調了。這種方法非但從觀察現實開始,而且也是創作時的依據。如做佛像,祖傳的要訣是“鵲巢貫頂”、“兩耳垂輪”等,這裡已經有著“寫意”的成分,而和歐洲的“反映客觀現實”“從分析點,線、面入手”的方法大不一樣了。而另一層意思則是歐洲的,強調要整體地、有層次地觀察物象。滑先生經常説,看物體要像看一座山,遠看是整座大山,稍近則見到山上有路,但山路再繁複曲折,也不能奪去山的整體大形。再近可見到路上有石塊,但石塊再多也不能奪去路的大形。滑田友把歐洲分析綜合法和中國“遷想妙得法”融會一起了。這些理論和實踐都成為滑田友對中國現代雕塑事業的重要貢獻,而且集中體現在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創作之中。《五四運動》這塊浮雕是滑田友創作的另一里程碑。鮮明的創作個性,濃厚的時代氣息和突出的民族形式,使這塊浮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通過滑田友的手使我們能夠十分親切地體會到那種激情,體會到只有那個時代才會有的氣氛和人物特徵。那些如此動蕩激烈而又如此組織嚴密的形和線,大概只要見過的人是不會忘記的。
滑田友這些可貴的貢獻將永遠為中國人民所珍視。雖然他生前並沒有得到與之相稱的榮譽與讚美,但這些貢獻的份量在雕塑工作者中間是感覺得到的。特別是他的學生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可惜的是真正繼承他衣缽的學生實在少而又少,這是大部分中國老一輩雕刻家感到的憾事。其原因也很簡單,就是統治一時的極左路線。我記得當時滑田友先生十分誠摯地向青年教員説:“我這個抽屜是開著的。我希望你們來拿”。可是竟沒能得到應有的反響,甚至反而召來了批判和誤會,現在回想起來,實在令人痛心。不過歷史總是會做出正確的結論的。他的藝術,他的理論,他的為人終於為廣大學生所尊重和喜愛。我相信,他的成就絕不會被潮流所淹沒,而一定會發揚光大,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