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當日夜空中升騰起的焰火腳印

他最擅長的，是用傳統的中國材料，如火藥、瓷器、中草藥、風箏、竹篾等來演繹最前衛的現代藝術。他是中國文化界在國際上第一個獲得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的人，他的事跡被寫進日本中學生的教材，他的作品在香港拍賣行以超越徐悲鴻的天價成交。世界各大藝術展以邀請到他為榮，各大博物館競相收藏他的作品。他讓耳熟能詳的中國元素耳目一新，表現人類普遍關注的共同問題，並讓西方觀眾領略到了中國智慧的深意。

蔡國強來了。

席捲海外多年的“蔡國強旋風”，終於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騰雲駕霧，踏著29個腳印回到中國，並且帶著他的80余件作品于8月19日起在中國美術館閃亮登場。

“我非常喜歡蔡。第一次知道他是在紐約，那時他連續半年，每日在晴天裏爆破出黑雲，讓人回想起“9·11”的觸目驚心。”目前在清華大學就讀法律博士學位的美國人唐海龍是蔡國強的“超級粉絲”，這是他第三次看蔡國強的作品。第二次是2004年，蔡國強在金門“8·23”炮戰中的6個戰地碉堡群策劃的藝術展，他也去了。而那次展覽，只有5萬居民的金門島迎來了80萬參觀者。

“他一齣場就如同一位成熟的藝術家，他是魔法師和數學家的化身。”致力於現代藝術的古根海姆基金會主席托馬斯·克倫斯認為，蔡國強是一位有著不同尋常的震撼力和原創性的藝術家。正是這位魔法師，在近20年中，因為火藥繪畫、爆破計劃、裝置藝術和社會項目聞名世界。

他在嘉峪關引燃了鋪設在茫茫戈壁中10公里長的導火線，營造出“一道火墻”，賦予長城新的長度。他在日本富士山火山口，紮起帳篷靠熱氣吹起了一個“金字塔”。他在倫敦泰晤士河上，讓一條火龍穿越千年之橋，爬上著名的塔特現代藝術博物館頂端……

這次他回來了。第一次大規模將作品呈現在國人面前。

“我想，我相信……”

蔡國強為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29個焰火腳印創作火藥草圖《歷史足跡：為北京奧運會作的計劃》

美術館一樓正廳，在一幅命為《歷史的足跡：為北京奧運所作的計劃》前，一位觀眾不斷發出驚嘆：“你知道嗎，我遠遠地看還以為是潑墨山水畫呢，沒想到它竟然是火藥爆破出來的！真是難以相信！”

火藥繪畫，這就是蔡國強從上世紀80年代一直在做的一門藝術。奧運會開幕式上的29個焰火腳印如今被製作成長33米、寬4米的火藥草圖，巍美壯觀，從右到左依次可辨認出北京城中軸線上的天壇、人民大會堂、“鳥巢”、“水立方”等標誌性建築物。

以前，你想過並相信嗎？古老的火藥可以爆炸出藝術？美麗的煙火可以永恒？和不可知的宇宙對話？蔡國強説：“我想要相信。”

“我想要相信（I want to believe）”正是蔡國強此次藝術展的名字。今年2月至5月，此展作為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第一次舉辦的中國藝術家個展，創造了其歷史上參觀人數之最，被美國《新聞週刊》評為“具爆炸性，且絢爛”。

你想要相信什麼？蔡國強挑了下眉回答道：“從小我就對不可知的東西格外好奇、迷戀。現在，我在世界各地工作，對社會、政治等各方面産生了懷疑和距離。這個名字是希望能留下一個窗口，給觀眾以思考和對話的空間。”

宇宙、外星人、超光速、黑洞、太陽系之外、風水……這些都是蔡國強感興趣的東西，他這樣描述自己：“我在家鄉泉州生活了20幾年。那裏和台灣隔海相望。從小就喜歡‘亂仔想’。越不讓想、越不能想就越想。也想過如何‘偷渡台灣’。（去幹嘛不知道，大概看看而已吧）兩手空空到日本時，開始的幾年也只能靠想。移往美國時我是帶了一堆作品冊子去的。可是完全不懂英語，工作上雖然有翻譯，但大部分的時間裏也是要靠看、想……”

自稱愛“胡思亂想”的蔡國強並不真的胡思亂想。“他時而用詩和故事，時而用一個抒情的感覺，時而用一句笑話去構成作品。”旅法藝評家費大為如是説。“為外星人做的計劃”，“為20世紀作的計劃”，還有為自己爆破的自畫像種種作品，可以看出蔡國強其實最想的事，是用獨特的方式來展現一個“旅行者”的浪漫、熱情、寂寞、困惑和矛盾。

對中國文化迷戀、懷舊，充滿信心

蔡國強與他的火藥繪畫

即便先後在上海、日本、紐約生活過較長時間，隨後又穿梭於世界各地，蔡國強還是承認自己的許多創作構想來自家鄉泉州：“除了假山石是來自蘇州的太湖，還有羊皮筏子來自內蒙古和寧夏的黃河流域，其餘的材料全部出自泉州。”

“確切地説，泉州這個城市在歷史積澱上形成的文化特徵，對他的創作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注意到蔡國強的“本土”特徵。他分析道：“泉州有著極為濃郁的民間文化氛圍，在多種形態的民間藝術中，古樸精巧的‘手工性’傳統為他的藝術製作工藝帶來了天然的啟發，而民間藝術中‘生死輪迴’的觀念則成為他藝術的精神源泉。他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民間玄學的傳統，又將其融入完美表像，從而完成物質性與精神性的統一。”

1995年，也是馬可波羅從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泉州啟程前往威尼斯的700週年之際，蔡國強駛著來自泉州的中國漁船駛進威尼斯，那艘船上載著一個裝有中草藥的自動販賣機。有人評論，相比當時現代藝術日益尖銳的主題，蔡國強的作品《馬可波羅遺忘的東西》體現出浪漫主義情懷，同時也扭轉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方向。

另一個作品《你的風水沒問題嗎——2000年曼哈頓計劃》，同樣烙有鮮明的本土特徵。從小在家學過風水的蔡國強，將99件來自泉州的石獅子擺在曼哈頓展廳。前來參觀的觀眾可通過電腦查詢有關風水的知識，檢測自己的風水是否得宜，如需調整的話，即可購買石獅辟邪鎮宅，以改變不良的風水。

“蔡國強的藝術實踐經常重現中國文化的符號和象徵，以展示歷史和全球化的辯證性。”資深策展人亞歷山大·孟璐説。蔡國強一開始就重視把中國傳統文化作為創作的基礎。早在大學期間，與大部分搞前衛藝術的同學熱衷於拋開傳統和整個文化系統不一樣，蔡國強愛好四處旅行以尋求自身的文化根源，他在暑假自費到過西藏、新疆和一些佛教石窟。

“1986年，當我從家鄉泉州出發，離開中國的時候，我自己就像一艘船在世界遊。”蔡國強説，“我要感謝中國給我源源不斷的創作財富，至今我仍對中國文化迷戀、懷舊、充滿信心。”

本土智慧如何迎接文化挑戰

裝置作品《草船借箭》視覺衝擊力強，從泉州挖掘出來的古船身上插滿了3000支箭

一艘插滿3000多支箭的船，懸空而停，船頭上的國旗迎風飄揚，這是蔡國強的裝置作品《草船借箭》，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中國在世界舞臺的現狀，也是蔡國強備受爭議的作品之一。國內批評者認為這是海外華人藝術家打“中國牌”博取老外歡心，國外評論者則認為這是中國藝術家“反西方的民族主義”。

另一個被非議的是《成吉思汗的方舟》。蔡國強用成吉思汗軍隊征服世界使用的羊皮筏和象徵亞洲經濟力量的豐田發電機混合在一起，製作成一條抽象的龍。這個作品傳達出人們對中國抬頭的不同情感和理解，欣賞或不屑，讚揚或批評、支援或反對。

事實上，這類有爭議的作品讓蔡國強的藝術創作呈現出另一面，即對文化衝突和國際政治學興趣的增長。“我不是強調對抗，你要對話就需要一定對抗的力量，把握一定的平衡、一定的距離以及處理在同一舞臺上的關係，這是我們的學問。”蔡國強説，“民族的不一定就是世界的。民族的東西還需要向世界開放，有語言轉譯的過程，需要更多地向世界介紹。

“草船借箭是一個成語故事，龍是一種文化符號，或者其他材料如火藥等，都是中國傳統文化，作品裏用不用這些，要看這個作品是不是在人文關懷中具有普遍意義。比如《草船借箭》這個作品，其實表現了一種力量在發展，另外一種力量的擔心。特別是在一種文化走向開放的時候，別的文化會像洪水一般涌進來，跟它的價值觀和文化精神發生衝突，它會抵抗，會遍體鱗傷，它必須利用對方的文化和對方的優點，轉化為自己的力量。像這種普遍性意義世界就可以接受了。”

記者手記

50歲出頭的蔡國強真的很酷。年輕時留著長髮的“憤青”，如今最具標誌性的仍是髮型，花白的板寸堅硬地豎在頭上，那是幾十年來太太親手剪的，雷打不動。他説話很輕，帶著閩南腔。據説小時候練過武術，20歲左右還拍過武俠片，所以走起路來也很輕。在美術館，剛看到他在身旁，轉眼工夫就不見了。

就是這麼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作品也總是讓人出其不意。有時候你覺得他怎麼那麼聰明，可分明又看出幾分傻氣。他也有現實冷酷的一面，但大部分的他是幽默、浪漫而懷舊的。我最喜歡他挂在長廊的一幅照片，上面是他父親當年幾個火柴畫作品，底下是一段自述，他説：“父親喜歡畫畫，對我影響很大，最難忘的還是坐在他的膝蓋上，他在火柴盒上畫山水，現在想起來，這些小小的火柴盒對我的影響比他的正經畫更大，方寸之間，天涯萬里，隨意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