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我曾在內蒙古大草原生活放牧達五年之久的緣故,沒曾見到來自內蒙古的畫家和表現蒙古族題材的作品,總是倍感親切。記得數年前在呼和浩特初次見到蘇新平的木刻作品時,就一下子被其樸茂的風格、 天然的力度和生活的趣味所打動。那時新平以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版畫係兩年,正在內蒙古師範大學美術系任教。翌年,他又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係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於是得以常常見面。沒有新作,他必攜來共賞。新平為人寬厚,不善詞令亦不茍言笑,甚而近於木納,但性情卻極溫和。每逢對坐,倘有共識之言,亦只會心一笑,隨即相顧無言,這頗像蒙古民族的交流方式,我也以為,新平雖非蒙族,卻深得蒙古人平淡、寂然的神髓,而蘇新平的作品之所以能超拔于眾多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之上,恐怕也與其秉性氣質不無關係。
當然,蘇新平的創作並非完全是隨機性和純感性的。他的創作歷程顯示了很強的控制性和主觀性。無論就某一時期的創作意圖而言,還是從其不同時期作品的發展變化來看,都反映出蘇新平力圖超越時尚和超越自身的強烈願望。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畫壇上唯美、矯飾風格盛行,同時以邊疆異域的風情為題材的繪畫也成為時尚,這時期在美術學院學習和剛剛步入創作狀態中的蘇新平也難免被這種時尚所籠罩。這時期他創作了一批以蒙古族生活為題材的木刻版畫。但是,天然的樸茂氣質和對生活現象的敏銳透視是他的木刻作品獲得了自然而然的樸拙效果,與當時眾多為變形而變形的作品相比較,,其作品的“超形式”意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86年,蘇新平到中央美術學院版畫係深造,他默默的沉寂於是版畫創作之中。不知何故,石版畫在中國一直屬於未開墾的處女地,儘管他以是國際版畫藝苑中久已有之的形式。或許,企業經得近於枯燥的語言和心理治理體力缺一不可的創作和操作特徵都使其作品有“吃力不討好”之嫌從而讓中國藝術家怯步,新平大約寂寞了一年之久,忽一日,擺在我面前一批石版畫作品,我看到新平的藝術世界變了。變得冷靜深邃了。照樣還是以往的馬、牛、羊、牧人形象,新平卻將他(它)們孤立而又有機地、動態化而又非情節性的“懸止”起來,並賦予其細膩而又強烈的光影效果,從而獲得了許多可填充的文化含義和心理現象。
新平就這樣不斷的演繹著母題,變幻著空間。至1989年,完成了這一階段的系列組畫。新平從小生於內蒙,離開內蒙古後每年也必到大草原一趟,他自有獨特的感受,這感受與世代生活在草原的牧民不一樣,可能與我曾經在草原生活五年的感受也不同。但是,我能從其作品中悟道,感受到蒙古族人的自然意識、心理狀態和生存空間的特點。《三匹白馬》描繪的是馬,也是人,不疾不徐,無怨無恨得寂然遠行,不分晝夜,不知歸宿而最終悄然寂于天地之間,這時我想起“天降將大任于斯人也…….”的古訓,但沒有那麼理性。這是自然的負重意識,這馬簡直就是蒙古民族的象徵。這裡“馬”的象徵含義已遠非以往那些旨在浪漫抒情和栩栩如生的世俗之馬所能及。《躺著的男人和遠去的白馬》似乎將這一象徵推向哲學化。走向深處之馬和延伸的馬椿是四時並運的勞作歷程得象徵。而躺著的男人則是無為的自然意識的象徵;思辨在睡眠,夢境亦不在。這是傷感的自然觀,但不是悲觀的厭世哲學。又如《草原之家》,畫中儘管描繪了所有的家庭成員,但並沒有解釋它們之間的交流內容和集中的情節,構圖似乎是非中心的,畫中人物的關注點也是非中心的,這種鬆散、自然的現象卻極像蒙古族的家庭觀念。蒙古族沒有漢族那樣完整而源遠流長的家庭倫理觀念,他們的家庭觀念是自然主義的;人的繁衍生息與大自然的四季輪轉相符相應,人是天之驕子,而非上帝子民。固蒙族信封的宗教---從撒滿到密宗也是關於自然神的宗教,而非死和上帝的宗教。
天地悠悠,日月輪轉。這博大的運動空間和綿遠的時間流恐怕是任何文字和繪畫都難以描述的。蒙古人是以無言以悟對,靜寂以關照,默然以順化的態度對待這天地空間和時間歷程的。蘇新平或許感到了這“無言”、“默然”、“孤寂”、“單調”等心理時空的特點,遂全力調動其繪畫語言的諸要素----光影、透視、造型去描繪它。
蘇新平作品的空間是想像的,主觀的。因為,天際線是虛擬的;光影是自造的,方向與強弱視需要而定;天幕永遠是黑的,地表永遠是白的;三維性的焦點透視的外觀是假的,造型和投影都可以局部完整地展示,故而貫穿著平面散點透視的邏輯。畫中人物形象的視點是非集中的,互無關聯的……,所有這些“手段”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個虛幻然而又似乎真實的場景。也正是這虛幻與真實相間造成的困惑引發人們對蒙古人的生活狀態進行歷史的和超越生活經驗的聯想。這種聯想清除了以往“風情”式的表層文化投影,從而可能與民族的深層文化意識相悟對。
但是藝術家的意願並非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教科書。藝術家的責任是使自己真誠的心靈面對同樣真誠的作品,故而,他指對自己的作品負責。於是,作品的文化含義和精神意蘊首先是在藝術家和自己的作品之間交流並産生的,但並非是從藝術家到作品這樣的單項輸入,而是在不斷反饋與修正的感應過程中完成的。
這是檢驗藝術家是否真誠的關鍵所在,這也是藝術家成功的關鍵。
正是這關鍵是蘇新平走向了下一個階段。從1990年開始,新平又創作了一批在外觀上似乎與上一階段無大變化的石版畫作品。但我從這些作品中,又看到了蒙古民族的另一個心理世界,如果説,上階段的作品還重於“客觀”地復述和追想蒙古人的意識、心理和生活狀態的話,那麼,這批新作則更具體的進入了蒙古族的現實心裏中的某一個側面。比較而言,上一階段的作品含義好似線和面,而這批新作則是點。就在這“點”中,我又強烈的感到了蘇新平得心理和感受,這時,新平已不再像上一階段那樣,在作品中回避 “我”的色彩。
甚至,我看到了身著蒙古袍仰面沉思的蘇新平的形象(見《疲倦的男人》)。我從所有的新作中都看到了“荒誕”與“宿命”的意味。所有的形象都似乎是著了魔。連續與複數的形式邏輯使所有人物形象的運動都帶有無休止與單迴圈的節奏。當自然的意志或者社會人生的慣性力強大的簡明而單一以後,就有了宿命,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先定的,偶然與個體是無能為力的,個體唯有服從,然而照樣艱辛。那《行走的男人》和《空曠的草地》之一、《路人》都似乎在昭示著這種哲理。而《影子》、《夏日》、《空曠的草地》之二等作品則直接道出了荒誕的“事實”。
從某種意義上講,荒誕與宿命是極度清醒的産物。宿命離不開荒誕,宿命是認可,荒誕是反抗。
蘇新平的這批作品的空間更加抽象和不具體。無謂天地,勿論日月。畫中人物多位同一或同類形象,趨於單一,光影更為簡潔、神秘,特別突出了陰影的非真實感和動感。更重要的是,強化了前一階段既有的人物運動方向的內在連續性和邏輯性。我們似乎可以從畫中人不同的匍匐、站立、行走的姿勢中演繹推斷出某種連貫而規律性的匍匐、站立、行走的節奏,一旦演義與推斷出這規律,也就解破了這“荒誕的”規律。
天地恒在,日月長存。然而在這事件與空間中生活的人類卻常常對某一自然而又特殊的現象給以特別的關注,從而産生出諸如“驚悸”、“驚喜”、“驚奇”、“驚慌”等等心理,我在新平近作《影子之一》和《飄動的白雲》等作品中看到了這一心理現象。這同“與天地冥合”的境界相反,乃是“天問”的境界。冥合是順化,天問是反抗。順化並不自覺到宿命,而反抗則甚于荒誕與宿命的哀嘆。
我想,新平的新作給我的意味與感受或許就是新平對古老的遊牧民族進入現代時空中所面臨的矛盾與困惑的反映,抑或是新平對這平淡悠然而又過於堅韌的忍耐力所導致的順化惰性的嘆惋,更可能是新平的主觀心理和社會性意識在異族生活母題中的寄寓。但到底是哪方面的意圖其主要作用,或則是各方面意圖都有,這一問題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新平的作品本身為我們提供了索證,和填充這些意味角度與空白。更重要的是這意味具有當代文化的啟示價值。簡單的價值判斷是膚淺的,隱秘而豐富的暗示和引發某種價值意向是藝術家的職業特徵和社會責任。而一旦藝術家通過其豐富的感性完成了意向的抒發,他也就獲得了當代文化意義和價值,這時他的題材和視角也就被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所超越,我以為,新平蒙古族題材的版畫作品正是致力於並臻於此。
新平不是愛張揚和時時憧憬著“爆炸”效應的畫家。他的作品在外觀上也算不得“前衛”。但是,他時時清楚並設計著自己的耕耘範圍,與其説他不時關注著身邊涌動的大潮,倒不如説他更為關注著自身發展的邏輯。而一旦他為自己設立了一個符合當代新藝術的最高準則,同時又遵循自身邏輯而穩步向他邁進時,實際上他也已躋身於時代大潮之中。
在1985年至1987年新潮美術興起和高漲時期,蘇新平默默思索創作,自甘寂寞了幾年,1989年2月他參加了首屆《中國現代藝術展》,4月獲台灣《中國大陸青年版畫家大展》第一大獎,同年7月參加《第七屆全國美展》並獲銅獎,1990年其作品分別被英國“大英博物館”和美國“亞洲太平洋博物館”收藏,同年又獲全國青年版畫展覽一等獎,此後他成為有成果的現代青年畫家之一。新平同畫壇上其他來自學院的青年畫家的創作活動共同構成了一種美術現象,我們姑且稱之為中國現代藝術中的“改良主義”現象。這批畫家旨在既保留新潮美術的內核,同時又揚棄他太富於浪漫激情,從而使主體意志膨漲最終導致作品的概念化和粗糙化的弊端,充分運用和開發學院主義的語言,從而創造出一種文化性和藝術性相統一的現代藝術作品。我們從蘇新平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這種特徵。蘇新平的作品,特別是早期作品還帶有肯特的影子,也有1985年興起的“理性繪畫”的超現實意味和宗教感,後期作品的“黑色幽默”意味也與新潮美術中的“灰色幽默”、“紅色幽默”意味遙相呼應。但是,新平以其嫺熟的版畫技巧,謹嚴的造型功力和控制構圖光影的能力使這些幽默意味得以自然含蘊于作品之中。當然,形式技巧的完善是有限度的,否則會破壞意味,失去自然的要旨,人云“見好就收”既是此理。恐怕擺在新平,同時也是擺在所有致力於“改良”的現代藝術家未來創作歷程面前的最大課題即是這“自然”之度。
因而,可以説藝術中沒有“純真之眼”只有“自然”之度。臻於此度,即至語言即意味,意味即語言的境地。我想新平憧憬並在進入這一境地。
我不知新平下一階段和更久遠的作品將是何種面貌,它們或許讓我吃驚,但可能又符合我內心裏為其推測演繹的邏輯。不管怎樣,我深深感到,新平的身上永遠有一種無言的張力,那就是他那時時旋動內而又不激勵于外的超越時尚和超越自身的願望和能力。超越即賴此願望和能力。超越即成功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