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4年4月27日
地點:杭州何水法畫室
陳子遊(以下簡稱陳):我們這次做《中國畫年鑒》,是想通過文獻的形式,記載中國畫領域內有代表性的藝術家最新的創作狀態、創作思想、藝術觀念。請您談談近些年來在中國畫方面的探索方向和藝術觀點。
何水法(以下簡稱何):我覺得你們的想法很好,在這個時期,做這項工作,非常及時。近十幾年來,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後,中國畫空前繁榮,有一支強大的創作隊伍。有一次一位學者提出,目前從事花鳥畫創作的人有700萬,包括一大批老幹部。不説700萬,我想100萬是沒有問題的,百萬大軍是個什麼概念?已是很有力度了。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沒有現在這樣興旺,這樣具有普遍性。假設沒有人來欣賞,沒有人來關注,作為一個畫家是很悲哀的,所以説,我對中國畫的未來還是很樂觀。當然在繁榮的背後,問題也不少,任何事情都存在兩方面。有這麼一支龐大的隊伍,就存在一個普及與提高的關係問題。誰來引導一大批從事中國畫的人,能夠盡可能走上正確的軌道,這是我們的當務之急。現在六、七歲的孩子都在畫中國畫,都在畫大寫意(笑);而六、七十歲的老幹部,都在畫梅蘭竹菊,梅蘭竹菊是中國人的精神象徵,有著豐富的人文內涵,這些老幹部畫得都非常認真,但又有多少能走上正確的軌道?所以需要我們這些專業畫家去引導,需要做的工作很多。藝術是寂寞之道,現在的藝術家面對太多的誘惑,大多沉不下去,急功近利的人太多了,已經成了一個社會問題。
過去説“功夫在畫外”,指的是讀書、做學問,現在的“畫外功夫”是炒作,目的不一樣了。同樣在畫畫,沒有很好去做學問,這是很悲哀的。
陳:要扭轉這種風氣,靠什麼呢?
何:比較難。為什麼?現在有一個“錢”字在作怪,市場經濟嘛。錢這個東西,是好事也是壞事,在某種程度上是壞事,錢要害死人啊!所以如何正確對待,誰來正確引導,是當務之急,包括你們專業的媒體在內都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陳:要想正確引導,就牽扯到中國畫的標準問題,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何:我不贊成用一千年前的標準,來衡量今天的中國畫,藝術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但藝術還是有標準的,尤其中國畫,應該有個標準,但這個標準不是絕對的。現在的問題是,今天我們拿什麼來作為中國畫的基本標準?這些年,我們優秀的傳統差不多斷掉了,當一種藝術失去了傳統的時候,怎麼判斷它的好壞,就很成問題。所以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對中國畫的傳統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正本清源,在繼承優秀民族文化傳統上面多下功夫。現在有些人對中國畫的言論是很不負責任的,像什麼“筆墨等於零”,簡直混淆視聽,搗漿糊,會害一大批人的。這個説法負面的影響很大,那些不做學問的人正好以此作為擋箭牌。包括我們的理論界,包括我們的某些學術刊物,人云亦云,沒有立場,關鍵的時候喪失立場,對藝術是極端不負責任的表現,也是學術腐敗。我個人認為,我們現在這個時期,不是不要傳統,而是要大力提倡傳統。我們有那麼優秀的文化傳統,那麼深厚的文化積澱,老百姓不懂,我們的專家也不懂嗎?所以我們的畫家、理論家在説話之前,應該先考慮一下自己的文化立場,一句不負責任的話,可能會毀掉一代人或者幾代人。
陳:傳統與現代,繼承與創新,一直是近百年來討論的話題,有些人常常把兩者對立起來,這不是科學的學術態度。
何:創新要不要?要!我是一個非常主張創新的人,但我主張的創新,是建立在擁有深厚傳統文化學養的基礎上的。通過我自己幾十年的實踐證明,這是切實可行的。沒有筆墨,怎麼叫中國畫?沒有筆墨的創新,創到什麼地方去呢?難道去美國、法國、非洲嗎?當然,你願意去你只管去,沒人攔你,可你在中國,中國是什麼,中國文化是什麼,中國文化中的中國畫應該怎麼發展,一個中國畫家能繞過這些問題嗎?如果你不要筆墨,只要宣紙,完全可以,你可以自由發揮嘛!但為什麼一定要套在中國畫的範疇裏呢?筆墨是中國畫的生命線,不是什麼底線,是生命線。現在有些人打著創新的旗號,把一些無意義的名詞強加在中國畫之上,什麼彩墨畫,什麼水墨畫,什麼岩彩畫,我看是吃了飯沒事幹,想出名,打個旗號,立個山頭,做毫無意義的學問。中國畫就是中國畫,中國人畫中國畫,堂堂正正。我們的傳統有幾千年的歷史,我們今天講不講傳統,是一個態度問題,態度必須要端正。當然我們學習傳統,繼承傳統,不是目的,是手段。通過學習和繼承的目的是發揚傳統,發掘傳統。不要一提倡繼承就説是保守,如果不學習、不繼承,怎麼發展?從哪兒發展?只能是盲目的發展,我覺得傳統不僅要發展,而且要豐富,豐富很重要,傳統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今天我們能創造一種畫法,明天它就是傳統啦!現在有一種現象,某一家風格出來後,大傢夥追風!中國有句古話:“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追風是很低級、很近視的一種繼承方法,高級的繼承是追溯源頭。我帶學生的時候,我不主張學我,直接學老師的人是沒有出息的,是急功近利的做法。另外,老師要有一個寬闊的胸懷,不能鼓勵學生學自己,齊白石講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學生學老師的什麼?學精神!
陳:大寫意花鳥畫至齊白石以後,雖然呈現繁榮,但沒有高手出現,這些年你在大寫意花鳥畫領域,可謂是自成風貌,開出一片新天地,請您談談您的創作體會?
何:學畫畫,我覺得路子首先要正,不能走偏。90年代我在廣州搞畫展,關山月先生看了我的畫,講了兩條意見:一,水法你有這麼深的傳統功力,你的工筆畫畫得這麼地道,再畫大寫意,好比黑夜行路怎麼走都不會偏;二,他説:“你有的(指我的傳統用筆用色),外國人沒有,外國人有的(指西洋用色)你有”。我覺得我的畫之所以有個人的面貌,主要得力於我的傳統功力,工筆、寫意的表現方式、思維方式完全不一樣,發展的餘地就很大,因為我在工筆上有很深的功夫,轉到大寫意這條路,就非常通。再加上我的個性,南人北相,我有南方人的靈秀,同時也有北方人的豪氣。我覺得做人要大器,假設人鬼頭鬼腦,畫出的畫也高不到哪去。我是紹興人,是吃梅幹菜、喝黃酒,聽紹興大戲長大的,紹興出了徐青藤、陳老蓮,任伯年、魯迅、秋瑾、蔡元培,文人太多了,我從小接受吳越文化的熏陶,有吳越文化的根基在裏面。俗話説,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的地域環境、文化背景,不同的個人氣質、秉賦和人生經歷,使我認識問題的方式、方法和他人顯然不同,我把自己的思想、生活感受,很好地在繪畫上體現出來,肯定會形成自己的東西。
陳:你善於用水,水能使畫面滋潤、通透,這與您名字有關聯嗎?
何:有很多朋友也問過我,是不是從小就是這個名字,我説從小就是的。我小的時候,算命的説我缺水,所以父母給我取了這個名字——何水法,這是巧合。但是我為什麼會用水,主要還是我對中國畫的獨特體悟。中國畫講氣韻生動,韻從哪來?韻就靠水,沒有水哪來的韻呢?進入新世紀後,我講過四句話:第一筆墨是中國畫的生命線;第二水是中國畫的靈魂;第三寫生是畫家與生活的對照;第四畫家也要有與時俱進的精神。我這四句話,即講了傳統筆墨,傳統文化,又講了生活,更重要的是講了畫家的思想,思想境界高,才能走得遠,所以畫家不要固步自封,不要埋怨社會,這樣才能做到“筆墨當隨時代”。中國畫裏的水是很難用的,古人講,筆與墨,筆易墨難;墨與水,墨易水難。這些年我一直在體會,如何講用水用到恰到好處。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水法通時八法通”,就是講用水的。我一直講,用水要懂得辯證法,為什麼呢?因為這裡面有個辯證關係,也就是速度的快慢與用水的多少成一個比例,水多了,用筆速度快一點;水少了,用筆速度慢一點,懂得這個道理,還要靠實踐去驗證。火候很重要,藝術不能差一點點,看似毫釐,差之千里。搞藝術要到位,到位才能體現你的精神氣象,表現你的思想。
陳:現在很多畫家不重視寫生,沒有生活的真實體驗,所以畫的畫沒有鮮活的生命力,尤其是花鳥畫,好象很多人又回到程式化的模式裏去了。您怎麼看待寫生的問題?
何:我非常注重寫生,我有很多寫生稿。我覺得一個花鳥畫家,必須帶著感情去寫生,我們去看花花草草,它們都是生命,不是死的東西,是活生生的東西。我們去看花,好比去看老朋友,關注生命。吳昌碩有句名言“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我為了畫牡丹,去山東菏澤十幾次,每次去寫生都有新的感受,為什麼?因為帶著感情去寫生,好像去看老朋友一樣,這樣你就會有深層的感受。現在我去畫牡丹,大多是以全景式構圖,古人畫花鳥畫,都是折枝。李晴江有句名言“觸目縱橫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這是傳統的表現方法,我現在想打破這個範疇,取全景法,但山水畫家畫遠景,我是花鳥畫家畫近景,我是帶著花鳥畫家特定的觀察方法,借用山水畫家全景式的構圖方式來表現,符合當代文化的審美要求。
陳:剛才您談到畫家的思想境界問題,現在確實有很多畫家在玩味狀態,強調個人的閒情逸致,缺乏一種社會責任感,精神取向比較消極。不管人物、山水、花鳥畫都存在這種傾向,這個問題您怎麼看?
何:畫家畫的是思想,是境界,每個人的修養不一樣,這是沒有辦法的。你是這塊料就做這塊料,不能模倣,也不能強求,所以説畫如其人。刻意去改變某個人是不可能的,他不具備大器的風範,你定要強求他,那只能是無病呻吟,裝腔作勢,用什麼來改變?只能靠畫家個人長期的修煉。我們講筆墨,但筆墨不僅僅是個技巧問題,是一個人總的修養,總的精神體現,骨子裏的俗不可救藥。這些年我體會到,俗與不俗不在用色用墨,關鍵在於用筆,筆性很重要,筆性能體現一個畫家的修養和境界,能體現一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深度。
陳:您現在已經形成比較鮮明的個人風格了,您還會再變嗎?如果變的話,有明確的目標嗎?
何:藝術達到一定高度以後,要不斷的發展,不能一成不變,藝術是無止境的發展,名家爭大家,大家爭大師,大師爭宗師,一個藝術家必須向更高的目標邁進。我相信我一定能成大家,你可以見證,你將來一定能看到我的高度,因為你還年輕。我不是誇口,我很自信,我自信是我有本錢,我用生命去鑄造,我一定能達到這一目標。藝術要有深度,深度哪來?發展才有深度,沒發展就沒有深度。“發展是硬道理”,小平同志很偉大,經濟是這樣,科技是這樣,文化藝術也是這樣。中國畫家現在正處在一個最偉大的時期,我們的眼力一定要高,認識要高,眼力高了手才能高,眼力不高手怎麼能高,無法高。一個畫家要站在高度上看問題,要宏觀的看問題,既要看到中國的文化,還要看到世界的文化。所以説,面對西方文化,我們沒有必要自卑,我們有那麼偉大的傳統,一點不比西方文化差,但我們也不能抱著老傳統不放,西洋好的東西,為什麼不可以吸收?我們吸收西方文化好的東西,就是為了發展我們自己的傳統,豐富傳統,我覺得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必須具備這樣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