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凱是一位學術性的畫家。
我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他自己對自己有過渲染,總是説去年畫了什麼,明年的計劃如何,談的都是工作,我很敬重這種態度。
強大無須説謊!
看不慣一些事情之後,當然像古人所説的:不黨不群,所以我沒聽永凱提起過群混這方面的快樂。
有些人做些老鼠屎大的事,吹成蓋了一座金字塔,且幻想來一次天安門式的檢閱,並在城樓上向群眾招手。永凱只是沉默地工作。我沒見永凱工作過,只是畫這麼莊重縝密的畫,不專注沉默行嗎?
他所贈的《金瓶梅百圖》是我珍貴的藏書。編外一到第九十九,幅幅精到,蘊藉典雅,耐人尋味。從圖一的那六級石臺級,上下透視寬窄、階與階連接處之間的不同陰影色調,十兄弟串貫全局情節性格的第一次亮相,描寫得用心之極,講究之極。圖九十九,春梅穿著誥命夫人紅團錦花袍,果然是頭戴珠冠。庭院的蕭疏寥落,假山石後側那坍下的幾塊墻磚;屋角鐵馬幾聲滴零墻外某處幾杵疏鐘;春梅仰側著頭,蒙朧著眼,前塵往事,不免涌上心頭來。九十九場鑼鼓遠揚而去,留下説不盡的孤獨哀愁……全部圖畫運用這種方式結束……
在節奏上我也發現到一些巧妙的安排,比如在四十九,避馬房侍女偷金,三個人敲打夏花兒的緊張場面氣都喘不過來之時,到第五十幅時驀然眼前一亮,皓月當空,繁星滿天,真是給人一個奇妙的反照。
人們一提起金瓶梅,不免眼珠子閃亮,總想見到一場地動山搖,被翻紅浪勝景。永凱的百圖可説是該有的也都有了,倒是遠遠不如畢加索七十以後人與神、馬、牛,那種神奇惡戰的作品來得滿足過癮。“非不能為,實不為也”,我想像永凱作百畫是立意在一個東方人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上,“點到為止”,藝術作為比一切作為都有出息,都深深長遠感動著人。
讀者還可以在永凱的畫中見到種類繁多的宋式傢具;宋瓷品類羅網了所有窯場;花、樹、貓、狗、雀鳥、山石,個個描寫都有創見。我説個笑話,搞傢具、瓷器、盆景、亭園設計的都該買此書看看。
永凱色彩的精密深邃,是他的大特點,是他馳騁的廣原。也見出他博聞的本領。明顯地他有一副好胃口,凡是有益、有用、好看的,他全吞得下。
我年輕的時候,五十多年前吧,在木刻上有時候也學著張光宇、正宇兄弟風格刻過一些民歌插圖,雖然自命有點人民性,卻總是一邊前頭自己刻,一邊後頭挨人罵,戰戰兢兢,難得安寧。永凱的命好,身逢太平,不愁吃穿,沒有“運動”干擾,不受壞人欺侮,有好房子、好桌子、好顏料、好紙,還有明亮的窗子看世界,有好畫冊、好朋友在身邊,眼耳不停增長見識眼界,手勤的有了方向。
更得意的是,時間百分百屬於自己。
所以胡永凱建立了自己強大堅實的體系。
不只是畫作,還有性格。
人信不信,自己的作品培養自己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