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畫家做任何定性的評判,都不是同時代人能夠徹底完成的工作。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闡述當代中國美術甚至整個中國美術史時,企圖繞過范曾,或者故意無視他的存在,其結論都將變得荒謬可笑。世人對於范曾的攻訐,並不能消除他加諸當代及未來中國繪畫史的巨大影響;而阿諛諂媚式的褒揚,也無關乎藝術的宏旨。
一、范曾的存在與中國畫的命運
在當代中國畫壇,范曾是一個標誌性的存在。對於歷史,他的出現是合乎邏輯的發展與總結,對於未來,他的成就是方向性的路標。所謂“包前孕後”(謝赫:《古畫品錄》),庶幾可以概括范曾。二十世紀的上半葉,中國傳統繪畫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否定與批判,對於中國畫的前途,更是眾説紛紜。爭執迄無定論,擔憂者仍然擔憂,然中國畫的命運非但沒有“衰敗極矣”,卻取得了無愧前代的傑出成就,無論倡導改良者,還是傾向維護傳統價值者,都不乏對中國畫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傑出人物。對於變革時代的複雜性,如果拘執一端,很難作出正確的評判。有論者頗費躊躇地將他們分為黃賓虹、齊白石式的“延續型畫家”與徐悲鴻、林風眠式的“開拓型畫家”(張少俠、李小山:《中國現代繪畫史》,江蘇美術出版社1986年12月1版);但卻難以解釋開拓者對於傳統的重視和倚恃,延續者所具有的藝術史地位和開拓性意義。要之,我們惟有把握藝術的核心本質,才能不失偏頗,“衡量藝術亙古不變之原則是好和壞,而不僅僅是舊和新”。(范曾:《畫外畫·范曾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1月1版)。因此,我們不妨將主張和論爭放置,著重藝術成就本身,就可以對中國畫作如下判斷;中國傳統繪畫有過輝煌的歷史,也有過相對低潮的時期,但它從來沒有停止過發展,它的生命力植根于它自身的傳統,外來因素或者可以激發它的生命力,豐富它的內涵(當然也可能危害它),但絕不可能取而代之,更不可能扼殺它的生命力。
以開拓求新是尚,或以固守傳統為榮,都無法解釋范曾。他接受過嚴格的學院訓練,這使他的造型手段迥然不同於傳統中國畫家。他浸淫傳統之深,使他的筆墨技巧達到了極高的水準,甚至使古人瞠乎其後。他博學多才,“致廣大而盡精微”,又使他的畫面富有詩的意蘊境界。可以説,范曾正是在中國畫諸大師的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他是純粹傳統的畫家;又是真正能夠為傳統開新路的畫家。對於中國畫的發展而言,他是具有典型意義的當代畫家,范曾的道路可能不是唯一的,但卻是合理的。
在當代中國畫壇,范曾是一個巨大而又具壓迫性的存在。畫界佯裝對他恍若無聞,不置一評;他卻無處不在。他的作品流佈四方,幾同於白詩柳詞;他的作品的傳奇市場效應,又常常使私下詆毀他藝術成就的人惱火不已。有人宣佈筆墨等於零,卻無法繞過范曾這個塊然大物;有人聲稱今人無法在古人的純熟體系裏發現新義,范曾卻淩越古人,打出了屬於自己的風格之路。畫壇對於范曾的冷漠,“畫壇”自身的熱鬧,公眾對“畫壇”的冷漠,對范曾的熱情,形成了耐人尋繹的對比。
曾幾何時,西方的現代藝術理論,已經變成聖經式的權威文本,被某些中國的“理論家”們加以經院哲學式的理解和曲解;西方藝術家的創作,也被當成聖徒的奇跡,不容質疑或少加月旦。據此,遵循中國藝術傳統的繪畫,便被宣佈為不是“現代的”,命運前途可憂,倘不投降,便自取滅亡。
我無意抹殺西方藝術理論和藝術實踐的成就,也無意忽視它在當代世界美術中的主流地位這一事實,更無意否認,一些為中國畫的前途命運做積極探尋者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我只想指出一些學理上的常識:這些理論與實踐,同中國傳統藝術理論與藝術實踐一樣,也需要評價優劣和判斷正誤。主流文化意識不能否定異質文化的價值,也不能作為後者唯一的評判標準。“現代”與否,更不能成為藝術價值的取向標準,批評現代人的繪畫沒有“現代精神”,尤其荒謬不堪,人不能脫離自己的時代而存在,只不過此精神不必茍同於彼精神而已。況且人類文化的創造積累,正是由於有了對於文化核心價值的堅持,才能不斷發展的,目空前賢,見佛殺佛,只不過是爛仔暴動者,其目的在渾水摸魚,不是有建設理想的理性革命家。
我想,不妨各是其説,各自堅守精神家園,無根臆造之説,與蒼白醜惡之精神,自然會被歷史所淘汰,中國畫的前途命運,卻無庸擔憂。
二、范曾的風格與中國畫的現實
范曾自謂“名滿天下,謗滿天下”,他沒有圓熟媚世的性格,對於藝術上的偽君子、真小人,向來不假以辭色。對有成就的前代、同代藝術家,無論是聲震寰宇的大匠,還是無籍籍之名的後輩,他都給予極其熱情洋溢的評價。他這種率真處世,“崇拜時你納頭,憤慨時你破門”(徐志摩:《我也“惑”》)的態度,自然招致不少非議。
范曾的性格決定了他是一個老實嚴肅創作的畫家,而對傳統,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道路:潛心進去,衝決出來。他對於傳統的吸收,確實已達到徐悲鴻所説的:“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斷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採入者融之”的地步,且不説他朝斯夕斯,已經出神入化的人物,僅僅摭取他畫面上一石一樹、一事一物,無不妙造毫端,每每使專攻此道者斂衽束手。這樣的境地,絕非仗恃一端之學、半日之功便挾技自鳴者所能夢見。
要在中國畫領域取得成就,必須經過漫長而艱苦的過程,我們承認不乏天縱奇才,但他們必然也付出過霜晨雨夜的辛勞,即使吳昌碩、陳師曾、齊白石等大師,如果不假以時日,也難期大成。
中國畫家必須具備深厚的文化素養,“凡中國先哲深容高華之感悟、史家博雅浩瀚之文思、詩家沉雄逸邁之篇章,皆為中國畫源頭活水。加之畫家對宇宙人生,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以詩人之眼觀物,以詩人之舌言事,胸次既博大而格調又清新,其所創制,離鄭趨雅,或無多慮”(范曾:《畫外畫·范曾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1月1版)。
范曾積數十年之功,達到了現在的藝術高峰,然而范曾的藝術成就卻不可以此為限,以他今日之畫壇地位,猶自刻苦努力,在藝能上剛猛精進。近年來他在畫風上的變化,似乎已透露出變法的消息;這在中國畫前代藝術大師身上都不乏先例,遠的如錢選,近代如齊白石,他們為後世所熟知的典型面貌,都是晚年大變其法後的風格。
不通過艱苦努力,僅僅憑藉登高一呼,宣佈主義舶來,望風者追隨景從,就算完成了藝術革命,如瞽者作樂,有人吹竽,便有人建鼓從之,聲勢由斯浩大。這樣來畫中國畫,是美術界曾經大為流行的風氣,頗類于紅衛兵搶了印把子,打江山便大功告成,招數已不新鮮。此輩人士對於藝術傳統,頗敢呵神罵祖,非聖謗賢,大有舍我其誰之概,對同在一個江湖上混事兒的同夥,則默守互不戳破的皇帝新衣規則,互相吹捧並大力轟抬。
如果説上述人士的做法還徹頭徹尾地“淵源有自”的話,另一派販賣假洋古董的就更加等而下之了。八十年代以來,各種藝術思潮紛紛涌進,對於中國藝術家了解世界,開拓視野,固然功不可沒。但一般畫壇人士,既缺乏對於傳統藝術思想的自信,又難以深刻了解外來思想的文化背景,僅憑道聽途説的耳食之言、三流翻譯家的誤讀歧解、盲人摸象的片面之見,加之浮躁的功利心態,遂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怪胎,而曰中國畫的當代成就盡在是矣,陳獨秀所謂“男女拆白黨演的新劇,和不懂西方的桐城派古文宗譯的新小説”(陳獨秀:《美術革命——答呂徵》,刊《新青年》1918年6卷1號)。大可移而贈之。
三、范曾的自信與中國畫的前途
與多數“理論家”不同,范曾沒有匆忙對中國畫的現狀和前途做任何杞人之憂,他以自己的藝術實踐來論證事實,在一片嘈雜喧囂之中,畫家范曾態度超然,遺世獨立,用自己的繪畫成就來回答窮途末路論者和詭辭造臆説者,表現出驚人的自信。當然,這也是主義山頭霸權者流無法企及的高度。范曾不需要宣佈什麼“等於零”以聳動視聽,博取彩頭,也不需要佔領什麼主義幫派的山頭來嘩眾取寵,欺世盜名,范曾更不抱殘守缺,拾前人余唾而自我標榜,他只是堅守自己的藝術良心,嚴肅地、艱苦地探索前行。
從總體的美術史意義上來評價范曾,他更象一個精神家園的守望者,尤其在一個荒蕪不堪的年代,這樣的守望不僅具有文化上的繼絕起衰的意義,更具有剛猛精進的文化道德意義。曾幾何時,古典的家園荒蕪了,人們離開家園,流浪四方,但家園之外沒有沃土,只有流浪者淩亂的腳印,而當流浪的人群成為盲從的大軍,人們便真以為他們的腳下有道路,這時,堅守者的寂寞與勇氣,是需要大智慧與大魄力的。
更令人尊敬的是,范曾不僅僅是寂寞的守望者,他更是激烈的吶喊者;正是他不斷的吶喊,我們才能夠不時地嚮往精神家園。他提倡以詩為魂、以書為骨,就是堅持中國民族藝術的文化原點與哲學底蘊,他一以貫之地將其奉為藝術創造的圭臬,像一個孜孜不倦的指引者,在不斷地強調方向。
這樣的聲音絕不是流俗的噪聲能夠淹沒、盲從者的狂亂所能動搖的。
因此,我對中國藝術的前途堅信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