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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苓訪談錄

何多苓訪談錄

時間: 2009-03-17 15:42:54 | 來源: 美術同盟

一.女性

唐(唐丹鴻):如果我們把你的創作分成一些階段,那麼你覺得每個階段的變化與你的現實生活、心理狀態有沒有關係?

何(何多苓) :首先是跟我個人的某些判斷和興趣的轉變有關。我大概分為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我的習作階段,就是在上大學時畫大量的習作和肖像,那會兒在技法上基本上屬於學院派,是受法國印象派和俄國寫實主義混合影響的産物,總的來説是比較正統的油畫。那是一個搖擺不定的摸索階段。

第二個階段從《春風已經甦醒》開始。畫得很細,像懷斯的那種東西,情調是抒情的、詩意的、神秘主義的、不可知的。這個階段一直持續到90年代去美國。

1992年我在美國看到中國傳統繪畫的原作時,一下子被震動了,改變了原來我在學校時對中國傳統繪畫的認識。我在美院讀研究生的時候,學校組織去敦煌,我不去,我那時對中國繪畫毫無興趣。到美國後,在博物館看到幾幅宋代的花鳥長卷,簡直有點驚嘆。我覺得那種寫實主義才是既樸實又準確,而且全部來源於觀察,那才是真正的寫實主義,沒加進任何思想內容的寫實主義。那會兒還看了一些山水,還有幾尊南朝的觀音石像,我覺得比維納斯更好。

回國後,第三個階段從畫《迷樓》和“春宮”系列那個時候開始。那段時間可以説是個全盤否定的時期,但那個舉動很輕率,很冒失,很多人覺得完全不能接受。

第四個階段就是現在了。

唐:這個“全盤否定的時期”就是從畫《迷樓》開始的?

何:從《迷樓》開始。我把我原來的技巧全部拋棄了,運用一些新的技巧來畫,加進了大量的中國元素,但是很不成熟,那個階段絕對是不成熟的。所以現在我為畫冊選畫的時候,為了照顧連續性,甚至那個階段的畫我都不選進去。

雖然很不成熟,但是它對我來説很真實。我把過去的那些畫得很成熟而且市場很好的那種風格全部拋棄了,這恐怕很需要一點勇氣的哦。其實,這對我來説簡直覺得無所謂,改了就改了。很多人覺得我這樣搞是全線崩潰,但我不管,仍然做我的……

但搞到現在我又在做跟過去有一種連續性的東西了。但這並不等於我就不畫那種了(指《迷樓》“春宮”類的),説不定哪天我又要開始畫那種,因為那種東西同時也是我在那個階段很重要的思考的一種結果,只不過是沒找到確切的方法,或者是説從油畫上還沒找到很恰當的方法。我覺得我在技巧上有了新的一些探索以後,再回頭來畫那種畫,會畫得更好。

當年……確實畫得比較粗糙。90年代,直到97、98年都在畫那種畫……很多人認為我的整個九十年代都浪費了,但對我來説,我覺得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實際上我受了什麼影響呢?就是我在美國的時候,因為把西方的那些博物館看膩了,再回頭看了一些東方的原作,就受了這個影響,就馬上把我原來的東西加以改變……所以,改變應該説還是來源於我本身。

現在我畫的這些畫,還是要受現代主義的很多影響,因為我也特別關注現代主義。我認為我不是一個固步自封的人,對當代繪畫發生的一切我都特別關注,對年輕人的創作、還有國外很多流派都很關注。你看我現在收集的畫冊,沒有一本是傳統的,這個過程中肯定會有一些影響。但我這個人接受影響是很審慎的,非常保守非常審慎地接受,不是那種馬上給自己確定一個什麼,然後把自己徹底改變去搞一個新的東西的人。我不喜歡的就決不搞。

唐:在那個階段,你説是在“技法上的改變”受到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影響,並且使你改變了原來的風格。我卻覺得也許不僅是技法,也不僅是某些符號的採用,是否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某種觀念和趣味隨著創作上的探索“拼貼”進了你的現實生活?

何:我覺得可能與距離感有關係。現在我在想,如果當時我不是在美國而是在中國,我會不會有這種變化?會不會在那個時候發生那種變化?可能確實與距離感有關:就是我在西方的環境裏面,看到中國傳統的繪畫後,所産生的震撼不一樣。那時我在西方的博物館看西方的東西太多了……可能和這個有關,我選擇的題材當然很自然地就選擇了很中國化的題材。

唐:看到女性在你的作品中的形象,使我覺得你對女性的感受是美好的。不像有的畫家,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會讓人覺得他把女性看得很低。我覺得你作品中的女性反映了你對女性的態度。

何:我不可能把她們畫得很邪惡。但我一開始學畫時是男女都畫。後來從90年代開始就基本以畫女性為主了。後來幾乎就全是畫女性了,這成了我的一種習慣。

其實我並不是不能畫男的,男的我也可以畫。但是怎麼説呢,就是一種慣性。在畫女性題材的過程中,能夠更多地滿足我。這種滿足,就像你剛才説的,我可以把女性畫得比她們本身更美一些、更好一些、更崇高一些。我喜歡表現女性的細膩、敏感、多變、微妙。這些東西都是我所追求的,我比較喜歡這些東西。

我不喜歡粗枝大葉,在細節方面我是始終關注的,比如很細微的東西:胸口的皮膚上的斑點、色素、血管形成的一些微妙的色彩等等,這些東西恰恰是只有女性才能體現出來的。

有人説我過去是唯美地畫女性,好像我現在畫的女性要世俗一些、客觀一些了。我過去畫的女性肖像的確是給她們強加了很多東西,不自覺地會加上一些因素,使她們顯得比本來更美。這點是我獨到的,這種美不是表現本質,也不是要畫得像洋娃娃一樣,而是一種氣質上的東西,一種高雅、憂鬱的氣質,這是我給她們加上去的。

我覺得我現在畫的女性較為接近她本人的氣質,但是仍然有我的一些一脈相承的東西是擺脫不了的,可能一直到最後都會有。但我也不願意擺脫,為什麼非要擺脫呢?

我現在比較注意這一點,即我不要像過去那樣在某一方面去美化,而是盡可能地客觀。不過這種客觀不可能完全是客觀,因為我畢竟不是照相機,而且我特別討厭照相寫實主義。所以説,我雖然客觀了,但仍然有一些主觀在起作用,所以這還是通過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客觀,通過我的手腳表現出來的客觀。

唐:我覺得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真實”感對你來説很重要。

何:這是肯定的。我覺得我不會……我所有真實的東西都會在畫中得到體現,但在其他方面説謊的成份就很大了。而且,我現在認為自己的整個生活跟藝術之間,第一,沒什麼關係;第二,也不很重要。在生活中我可以説是沒有多少顧忌,但在繪畫中我仍然是很認真的,而且堅持説真話,我現在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自己的看法和對過去的看法,都在裏面體現出來了。在創作中體現出來的揚棄和否定,雖然別人認為很可惜,但我就不管這些。

二.新生兒

唐:前不久的一段時間,你畫了一組《嬰兒》系列。你當時是怎麼開始想到要畫嬰兒這個主題的?因為我猜測,這個主題也許與你的狀態:比如類似于什麼新生啊有關,於是,新生兒進入了你的視野……你想過沒有?

何:沒有想過。但是可以這樣去看。我認為一幅畫用各種方法去進入有好處。我自己肯定是沒想過。

你看我開頭是畫成年的女性,我的母親,後來突然就小了,畫那些小孩子。我其實還很想畫那種半大不小的,但很多人不願意,家長不願意,找不到模特。後來我突然想到嬰兒。畫出來後,我自己感覺非常好。但是對於那些畫能夠接受的人仍然少。其實我覺得這些畫應該好賣,而且不少圈內的人都覺得很好,在視覺上很有衝擊力。我認為原因可能是,如果對於有點傳統的人來説,把這樣一幅畫挂在家裏,看著確實是很難受的。你想想看,把一個嬰孩赤裸裸地挂在那兒,軟軟的,長得又怪模怪樣。

確實,我對嬰兒的那種狀態是很喜歡的。至於你剛才説的心理上的東西,即使有也是潛意識的,我倒是沒有想過。但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畫到嬰兒時,我感好像是在這條路上走到極致了,追求到一個極致了。

唐:哪條路上?什麼極致?

何:就是畫人體呀,在肖像畫、人體這個題材上我是走到極致了。我不可能再畫更小的東西了,也不可能把更小的東西畫到更大的程度了。所以,我畫的嬰兒估計是完成了。當然,以後如果再畫裸體,甚至畫男人也可以,只要有人願給我當模特,我也可以畫他。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主要是我覺得從我表現女性的肉體到我畫到嬰兒這個程度上,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到極致了。

我覺得嬰兒似乎沒有性別,我畫了過後就忘了他是男的還是女的了。嬰兒的性器官不讓人注意。有的模樣長得像女孩子的,下面長的器官卻是男的。小孩子畫出來很怪的,尤其是把嬰兒的比例放得那麼大地畫出來。我是嚴格地按比例,用尺子比了身高的。有的時候,我把1.6米高的人大概都畫成1.1米左右,於是我就按1.1米這個尺度,儘量把嬰兒放到這個框框裏面去畫。這樣的嬰兒跟成人擺到一起很有意思:成人那麼小的個兒,嬰兒卻那麼大的個兒,這樣的比例反而很有意思……放到1.6米大的嬰兒的細節那簡直是!可惜我的照片沒有照好。如果是一個更清晰的照片,那麼放大後細節還要多些。以至於我後來看到真正的嬰兒的時候,哎呀,我簡直難以想像他是那麼小。

唐:你説當把嬰兒放大到一個成人的比例時,覺得有點恐怖。為什麼呢?因為我不覺得那個嬰兒有什麼恐怖,我想別人也不見得會覺得恐怖,為什麼你覺得恐怖呢?

何:我沒有覺得恐怖,是收藏家覺得恐怖,有一個一直收藏我的畫的收藏家,看到這批畫後就不要了,他覺得好恐怖哦。後來有一次展覽上,我遇見呂澎,我問呂澎的感覺,他説在一般人看來這些畫是有傷害性的,有很大的傷害性。我想可以從嬰兒本身的形象來分析。其實,嬰兒的形像是非常醜陋的,又不成比例,還有他皮膚上的褶皺、斑點、色素、表情,還有那種完全不加掩飾的姿勢、生殖器,把這些因素具體分析,真正會讓人産生恐怖的感覺。如果沒有恐怖的感覺是因為我們把他們當成了人來看,其實你説他們和青蛙有多大區別嘛?我拍的有些嬰兒也有好看的感覺,皮膚很白什麼的,但還是像青蛙。呂澎説那些細節被放大後,就感到這個東西不能細看了,尤其是把它放來立起,放那麼大的尺寸,就會讓人覺得很恐怖。

在人的潛意識中,很本能地把與我們隔絕的東西,或者是覺得醜陋的、覺得神秘的、覺得遙遠的生物想成是嬰兒的樣子。包括《第三類接觸》中出現的外星人,就是一個放大的嬰兒,還有《 E.T 》也是一個變形的嬰兒,都是這樣的,通常我們對一個異類的想法就是嬰兒。可能很多人覺得恐怖或者害怕就是這個原因。嬰兒與我們是格格不入的,他不理解我們,我們也不理解他。比如我現在若是一個嬰兒的話,我就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因為他是另外一個人,跟我的上一輩子沒有區別。因此我説嬰兒的魅力就在於他實際上完全是另一個星球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