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港臺大陸三地文學評論家弄了一回活動,是從新小説迄今為止選出100位作家,展示中國現代小説的成績。不消説,魯迅先生頭一名。頭一名既是魯迅,那麼頭一篇,就是《狂人日記》了。評選者的一段話,我記住了:中國的白話文小説起于魯迅,也在魯迅手裏成熟。
九十年前大部分的中國讀書人,包括魯迅,渴望革命,不信任改良;熱衷於文化爭論,以為制度的確立還在其次,還在其後;而那時的先鋒文學,有意喚起、並直接刺激國家民族的拯救意識和拯救行動。文學革命的發起者陳獨秀後來自任新黨的黨魁,文學革命的傑出創作者魯迅,成為革命者的精神資源。毛澤東在延安窯洞裏説:“我的心與魯迅是相通的。”而奔赴延安的知識青年都是魯迅的崇拜者。他們不清楚魯迅晚年對左聯的深刻失望,就像魯迅不知道日後的延安發生了什麼;日後的延安,那些未被延安整風整死的青年又哪想到後來進城做了大官,或大右派,而毛澤東自己也未必想到解放後會坦然語告:魯迅要是活著,不是沉默就是坐班房……反正,當魯迅1936年去世之際,夢想自救與救國的青年,正打算上路,奔赴延安——這一切,在政治思想政治實踐的一面,可以追溯到馬克思列寧主義和蘇俄,在文學的一面,則可以追溯到魯迅的小説,追溯到1918年問世的《狂人日記》,追溯到其中那句呼喊:“救救孩子”。
文學能不能拯救國家?如果能,過去九十年被稱作拯救的巨大成績單,我們看見了。如果不能夠,九十年過去,應該怎樣看待魯迅?怎樣看待文學?沒有疑問,《狂人日記》是一篇卓越的小説,是中國新文學的開山之作。今天,《狂人日記》的犀利與才華仍然令人驚異,但歷史高高抬舉這篇很短的小説,並不僅僅因為才華,而是它惡毒的挑釁,以至它的影響遠遠超過魯迅能夠達到的想像。在魯迅的時代,有過一些試圖將文學與拯救審慎劃分的小説實踐,但很少有人聽取。在我們的時代,仍然有一些試圖將文學引向拯救的熱情作品,也很少有人聽取。怎麼會呢?我們可以想想。所謂“文學”這個概念,其實來自西方,“拯救”的概念,同樣來自西方,來自基督教,一如馬克思主義和無産階級專政的概念,來自歐洲。是什麼,使這些概念居然在六十年前的中國成為現實?
我沒有能力回答。我不願意説,文學只是文學,文學必須純粹,不,我確信偉大的文學拯救人心;我也不願意説,文學理應背負拯救的使命,煽動革命,救國救民,所謂啟蒙也決不單單是文學的事情。我不知道別的國家有哪一篇小説會發生《狂人日記》這樣的影響,但我看見,一場文學革命,一篇小説,一句話,在中國歷史中曾經發生了怎樣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