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東:日本寫生

時間:2009-03-12 13:38:43 | 來源:當代藝術新聞

寫生對於今天的藝術來講是一個直接的藝術,我對這種藝術家的現場發揮有研究的興趣,在這裡,藝術家對“自我”有一種放棄,這使得我的藝術經驗保留著自由的氣質;寫生是我還想去做的,這種方式是眼睛對物質的質感、對物質的習性的判斷,是好的。

選擇日本,是由於我最近想畫食物和女人體,這個線索在我關於的“肉體與世界的關係”之內。在國內盛傳的“女體盛”這種人體與食物的關係的藝術來自日本;所以,我選擇去那裏寫生。也許畫出來的東西不是説起來這麼簡單,因為人的無意識裏有很多屬於直覺的東西是在現場才可以發現的,我重視這種東西。這裡有一種直接的判斷。——劉小東

花是櫻花,人是武士。在知識的以及道德的日本,直接間接都是武士道的産物,這是日本人對自己的認同。日本著名學人本居宜長道:如果問什麼是日本島的大和心,那就是旭日中飄香的山櫻花。在日本人的心目中,櫻花不是那種柔弱人士培養出來的植物,而是意味著自然的野生物,是一種高雅絢麗的花。説賞櫻是日本人文化中的一件大事也不為過,櫻花盛開時節,日本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到處都是人群,或舉家出動,或邀約好友。在漫山開放的櫻花叢中賞櫻遊玩。可是,對於我們始終不能釋懷的是,櫻花,在它的美麗下面藏著刀刃,任憑自然的召喚,隨時捐棄生命的性情:常常是在一夜之間迅猛地開放,突如其來,勢不可擋;然後在疾風中墜落,沒有任何留戀。日本人稱之為“花吹雪”。日本對這種文化境界的欣賞,使世界對他們始終存著敬意,也存在著擔憂。

進入日本,已經是暮春。東京街道上的櫻花樹林的粉白花瓣還是不斷地飄揚。零落的櫻花看起來有些令人感傷,她的殘破讓人想到這是最盡情的花朵的死亡,總在最絢爛的時刻死去,沒有時間變生命變“壞”,徒留下我們對它一生的回想,也許感覺到悲涼,卻是美的。“花吹雪”營造出的意境是在日本的文化中得到欣賞,也正是日本人骨子裏的美學。

在橫濱這座日本最早向世界開放的海港城市中,中國藝術家劉小東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繪畫新作《櫻花樹下》。畫面中,盛開的櫻花樹下,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日本男人和盛放在女性人體上日本人喜愛的刺身,櫻花正濃,女性人體和上面擺放的食物同樣誘人而美麗。“人體盛”似乎是2005年到2006年中國津津樂道的話題,在盛行的享樂主義的視覺想像中,“人體盛”這種食色同在的意境似乎成了我們對日本享樂主義文化的最好註釋。而對於西方,對日本的驚奇是由於他們製作的機器的極致,他們人格中“他者”的別樣。中國想像中的“女體盛”也構成了一種描繪的好奇,對於藝術家來説,似乎在日本能構成這樣一幅作品也是有意思的實踐,跟情色有關,跟文化、跟社會批判有關。劉小東在日本完成的新作《櫻花樹下》,實際上是想針對中國當前文化對日本這種文化的讚賞式介紹,做出個人解讀。

一日三餐,人生的疲憊和乏味莫過於此,也正是這樣的人生無望境遇,使得吃的問題始終呈現出各種意識形態。吃的時刻有時成了人生暫時溫情的時刻,似乎消弭了一些人生的紛爭、一些對生命的絕望,而存有了一些對美好生活和事物的想像。所以,就事實而言,吃的行為是人作為生命體的物理存在事實,是毫無罪惡感的生命體獲取維持自身活動基本能源和材料的行動,但又是在吃的事實上,事無俱細,體現出人的小至處境、大至階級、國家的身份差異。這些差異有時體現在吃與不吃之間,吃什麼與不吃什麼之間,以及怎樣吃之間。

我們知道,《採薇圖》是中國歷史上關於吃的典故。講述周武王討伐紂王,伯夷、叔齊叩馬相諫,他們以食周粟為恥,隱居首陽山,靠採薇充饑,以至餓死的故事。伯夷、叔齊的忠貞氣節在中國文化中廣為傳頌。中國先哲亦有“食色,性也”之説,這是中國人對飲食與人的關係的一個描述,是深具意味的詞句。它把吃與人最密切聯繫的隱秘慾望聯繫在一起,是對於吃這種純粹消耗的行動裏形而上的意味。而浮世繪藝術中描繪的“女體盛”則是日本對飲食與色情的認識。浮世繪用誇張的手法表現出日本那時人們性文化的暴烈之美。在日本的文化中,女人要既是妓女(供男人發泄性慾),又是母親(給男人女性的溫柔),這似乎是絕對矛盾的,但在日本卻是統一的。日本是一個崇尚自然的民族,性也是人類自然欲求,自然在享受之列,日本人最先是認為他們在此顯示了對美的一種理解,那是美色、美女、美食的有機統一體。

説到文化的傳承,古代日本受中國文化影響是很大的,包括飲食文化。“女體盛”在日本已有一千多年曆史,如果説刺身、壽司是從中國傳入日本(這已有很多考證),那麼“女體盛”則是日本人自己的“智慧”和文化創造的,未見有像日本“女體盛”那樣,將吃的正面——給人提供生之能源,以及反面——提示死亡悲涼的意境結合得如此緊密的飲食方式。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Roland Barthes L惀mpire des signes)中談到,“如果日式烹調總是在最終的進餐者面前進行,可能是因為以展覽的方式,把尊敬物的思維神聖化是重要的”。在“女體盛”中,食品真正的滋味只佔一半,另一半則是由食品所代表的文化內涵,對進食者的特殊意義和進食過程中的心理體驗所構成。所以,“女體盛”作為日本飲食文化的一種特色,其影響還是存在的。日本也有不少人認為,“女體盛”是不惜以摧殘藝伎身心健康為代價的“盛宴”,完全是為了迎合一些富有男人畸形的貪慾,是應當拋棄的。據説,目前光顧“女體盛”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為了獵奇,一種是出於對傳統飲食文化的繼承,這也是日本人對自身文化的堅持。其實,除了我們在網路上看到的對“女體盛”的介紹外,親眼所見者很少。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吧,只要有景觀的真實,現實的真實已經不重要了。

實際上,可以説在當今的日本完成這樣的寫生是很困難的。在日本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劉小東還是覺得工作起來不是非常順手,進展難以很好地控制。我們強烈地感到了日本人的守口如瓶(正如這個國家的守口如瓶),在一切有關對日本的看待問題上,他們形成了相當一致的集體策略。如果你問日本人怎樣看“女體盛”,他們會告訴你,這個東西現在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很久以前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會輕易讓外部的人看到他們的生活方式,就像他們不會輕易告訴你,日本是怎樣的社會。我們通過媒體觀察到的日本似乎是一個物欲橫流、色情氾濫的地方,這其實又是對“景觀社會”最具代表性的觀察,是一種制度化、媒介化的現實,其實和日本真實的日常還是有著不小的距離。在現實中,日本人並不因為你是藝術家就有特權干擾他們慣常的生活,他們不會讓你租用天然溫泉來做寫生,因為這是他們生活裏需要的,他們每天都去泡溫泉,是一種日常生活。劉小東的寫生工作在日本不順利,也因為雖然到處是盛開的櫻花,在樹下寫生是不行的,誰也不能隨便因為藝術的名義去做「有礙觀瞻」的事情,比如不能在有公眾的地方畫裸體。

週到的禮貌,教養背後隱含的複雜情緒和感情,隱忍堅毅的面孔都是印象深刻的日本人。從對人生的理解,對生命的體悟方面來説,日本的性觀念、性風氣遠比中國開放。據調查,日本許多男子曾涉足過風月場所。不過,日本的色情行業並不絕對是我們所理解的賣淫嫖娼,有一些行當不一定和賣身有關,如歌舞伎、吧女等。而且,日本經由武士道倫理相成的文化中,區分善惡的主要分水嶺是在其他方面,比如忠義問題更是男子間相互尊重的友誼的力與美。在日本沒有夢想的詩學,也就沒有對女人的謳歌和情誼想像,他們對女人的態度是物質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日本文化中,有著矛盾的兩極,但這似乎不可調和的兩極在這種文化中又呈現出一種微妙平衡。浮世聖景與刀箭人生,在日本民族既善於吸收外民族的東西,又保有自己古舊的遺産的特殊性格裏得以存在。現在的日本男子錶面上已經具有“溫,良,恭,儉,讓”的紳士風格,他們沉默、認真,謙虛;但在日本的文化中,男人在“性”問題上又具有暴烈的一面,淋漓盡致,毫不矯飾。在“人體盛”的場面上,對“食物”和“美女”的凝視,視覺美感愉悅的背後是心中陣陣的悸動,這是因為相信現世苦短而強調感官享受的民族的一個藝術。在女權主義潮流已經來到的今天,性解放運動也在微妙的發生,對於在日本依舊存在“女體盛”難以想像,更難以想像的是,這種得宜於我們自身文化的“舶來品”竟然在中國燃起一種追隨之風,更把對這種文化的欣賞當作對“異邦”的想像——藉此化解對自己文化“落後”的憂愁。

生活本身是值得實踐的,想像的異邦是否能幫助我們克服心理上的自卑,以自足的精神氣象面對世界的景觀變遷?事實上,日本人給我們相當多的啟發,對自身的謹慎審視導致的沉默或許讓人覺得不解,但也因此讓人不能輕易取笑和看輕。它代表了精神內在的抵抗和不服。而且,今日日本正在以不屈的頑強克服著島國的種種不利向前走著。這樣的日本是我們應該看的,而不是“人體盛”的日本。所以,在小東的繪畫中,一群沉默的日本男人也並未看出對眼前的女體表現出興奮,他們默然空洞地看著不知何處的景色,倒是畫面上櫻花的盛開給人帶來了一些獨特的享受。劉小東近期的“寫生”是想用自己的繪畫提醒景觀的無意義。所以,在2007年他的第一張寫生是自己對現實處境的思考。經由全球化的網路經驗,我們將對身處世界的具體感受轉化為獨特的異邦想像,感覺上似乎對各種資訊的了解已經相當地開放和全面,但結果是逐漸喪失正常的判斷,以及任由想像的獨裁宰制我們的生活界面。

劉小東自2005年始的一系列寫生(包括三峽寫生和泰國寫生)都是將我們目光拉回現實中真實處境的努力,藝術家透過現場寫生的畫面對社會現實做事實掃描,將自我與社會的聯繫加以描繪。所以,我們看到,在畫面上,那種瀟灑的個人風格也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在他的畫裏,有一種思緒的凝神狀態表現出來了,是由於對異邦想像的失落導致的?還是一個由衷的問題,即如何走出繪畫的困境?無疑,在小東的繪畫,我們的問題回到了現實的問題,在這樣的時代中,繪畫何為?“繪畫既是藝術家的書寫痕跡和虛像的關係,又是書寫和心理及情緒的關係。”(邱志傑語)。對於藝術家來説,從一部作品向另一部作品延伸的精神線索,完全依賴精神現實,只能由彼此的努力來支撐,這一切來源於一個事實:它們都是表達的努力。

繪畫的問題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時代中藝術問題的癥結所在。如果,我們置身於藝術家的位置——在這樣的思想時刻,藝術家在體驗個人命運、個人精神曆險或時代事件所獲得的東西,在其繪畫中使作為藝術家的個體與世界的基本力量線索組織起來,我們就會意識到,藝術家的作品從來不是這些現實材料的結果。但,這個時代的藝術家始終面臨對種種力量的反應:學派、革命、財富和各種紛爭都可能扼殺藝術家的創造力,使他不能夠對藝術(繪畫)有所貢獻,而現實的悖論是,這一切又是作為藝術家必須接受的現實甚至是營養來源。這樣的處境也意味著藝術家不能再封閉在自己的幽暗中,封閉在畫室裏。他要生活在畫中,要呼吸現實的空氣,在由被知覺事物構成的“人類世界”中進行藝術創作、藝術活動。藝術家如何使自己的印記進入到可能的(非人)世界,如何在簡單的一步中實現無限空間與瞬間的結合?惟有,一旦行動,一旦知道行動的力量和痕跡,一旦注視,世界精神就是我們。

對於劉小東,繪畫似乎賦予他一種持久,而為了通達這種持久又奇怪地付出代價和勞動,他似乎不能滿足勾勒一些“連貫的變形”,一些意義性的場景,一些沉默的時刻。他試圖通過繪畫把自己置於與世界的聯繫中,經驗生活與藝術家是如此秘密地聯繫在一切,事物在藝術家眼前展現的外形中發現召喚。

只要在做藝術,在繪畫,藝術家就是向著事物開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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