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喜歡畫畫,真是太巧了,搬家以後,我們和大畫家靳尚誼叔叔成了門對門的鄰居。媽媽的學生跟我説:“你要是有法子讓靳先生收你做徒弟,那可就有牛吹了。”我説:“這好辦,把圖畫作業往他家門上一貼,再寫行字‘請先生指教’不就成他的徒弟了嗎?”媽媽立刻繃著臉警告我:“靳叔叔很忙,你少閒得難受去胡搗亂。”可我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搶著給他家送報送信,甚至把著他家的門,透過貓眼兒偷偷朝裏看。靳叔叔和楊阿姨可喜歡我了,給我巧克力吃,給我小畫冊看,還給了我一本靳尚誼叔叔新寫的書——《我的油畫之路》。於是,就有了我們下面的這段對話。
採訪者:張苗
被採訪者:靳尚誼
採訪地點:靳尚誼家
苗苗:靳叔叔,我覺得您畫的楊阿姨、彭麗媛阿姨,還有那個塔吉克新娘、那個小提琴手都特別特別好看。我照著鏡子學她們,可怎麼學也學不像。後來才發現,原來呀,她們都是大眼睛,都會用眼睛笑。我是個小眼睛孩兒,而且喜歡咧開嘴笑。叔叔,您是不是覺得大眼睛比小眼睛好看呢?
靳尚誼:(笑)大眼睛、小眼睛各有各的好看。
苗苗:那您為什麼不畫一個小眼睛阿姨呢?(靳尚誼叔叔大笑起來)
我覺得長得好看和美好像還不太一樣,您畫的人就是不僅好看而且美。所以我還覺得您是一個愛美的人。因為只有愛美的人,才能把人都畫得那樣美。您認為什麼樣的人才能算最美的呢?
靳尚誼:一個人的美呀,包括兩方面,一個是外形的,一個是內心的,缺一不可。外形再好,但內心空虛,缺乏文化素養,也體現不出美來。
苗苗:我看過彭麗媛阿姨的演出,也看過她的很多很多劇照,我覺得您畫的她比真人還美。聽媽媽説,人就跟花兒似的,一生中總有幾天是最最美麗的。是不是彭麗媛阿姨的最最美麗的幾天正好被您發現了呢?
靳尚誼:(笑)我畫彭麗媛是在1984年,當時她正在中國音樂學院讀書。她是個北方姑娘,形像質樸、淳厚。
苗苗,任何事物所表現的美,都不是單一的、表面的。畫家的任務不僅是要把人的外形、輪廓、體積、顏色畫對,更重要的是要把人的性格和內心世界畫出來。因為,人的狀態是各種各樣的,人的內心是極其複雜而豐富的,畫家要善於選擇各種各樣人的最佳狀態,將人的內心的複雜性和豐富性畫出來。所以,畫出來的畫兒不可能和真人完全一樣,畫兒是經過畫家加工了的,畫兒要比照片甚至比真人更生動。
苗苗:是呀,您畫的老爺爺、老奶奶、老農民就是雖然長得不好看,但都非常非常的生動。我還喜歡看您畫的裸體人,因為,她們都像天使,都很聖潔。我想,要是裸體人跑到照像館去照一張照片,肯定就不會讓人覺得這麼聖潔了。叔叔,是不是所有學畫畫兒的人都得學畫裸體人呢?
靳尚誼:對。這是美術院校基礎訓練的一項重要內容。世界上的繪畫分為兩大種:一種是歐洲繪畫體系,以油畫為代表,還有版畫;另一種就是咱們中國畫,重視線條,拿線條來造型。歐洲畫來源於宗教,因為教堂裏都有壁畫,有雕塑。它是以人為主的,特別是文藝復興之後,更注重表現人,追求立體的、科學的、真實的表現,很講究明暗。你知道達·芬奇吧?
苗苗:他畫過蒙娜麗莎。
靳尚誼:對。這個人很能幹。又造飛機、又搞建築,還搞人體解剖,照著人寫生。以後美術學院上課就都要求畫人體了。因為,畫了人體才能知道人體裏有哪些構造,對人體研究得透徹,穿上衣服也才能讓人感覺很生動,很舒服,很真實。
苗苗:我認識一個在美術學校讀書的小哥哥,他經常跟我們吹他的素描老師怎麼怎麼棒,您知道為什麼嗎?
靳尚誼: 為什麼?
苗苗:因為他説他的老師是您的學生。他還告訴我,您特別重視學生練基本功,重視素描。您甚至説,如果不會素描,就不能畫畫。
叔叔,可當我爸爸問您,是不是該給苗苗請先生,規規矩矩地讓她練基本功、學素描的時候,您為什麼又説,千萬別這麼早就找人教她,讓她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想畫什麼就畫什麼呢?
靳尚誼:這麼跟你説吧:你知道,學鋼琴必須從小兒開始,而學聲樂就得歲數大些了,因為小孩兒都有個變聲期。各個品種有各個品種學習的特點,畫畫這個品種就用不著從小兒學。我們是辦了幾十年附中了,西方根本就沒有附中,他們都是上了大學再學畫,一點問題也沒有。畫畫是一門非常科學、非常理性的學問,年紀小的時候還很難理解其中的道理,因此學起來會感覺很枯燥,很費力氣,弄不好還很容易把孩子的天性束縛住了。因此啊,你只要喜歡畫畫,有感覺了,你就大膽地畫,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想怎麼畫就怎麼畫,越跟玩兒似的越好,不要讓任何人過早地束縛了你。要培養自己對形的敏感,要保持現在這樣一種天真的性情,我看,這比什麼都寶貴,都重要。
苗苗:我們現在的圖畫老師可好了,她不喜歡規定我們必須畫什麼什麼,上課就跟玩兒似的。可也有的老師就不是這樣,你畫的要是和她在黑板上畫的不一樣,就別想得高分了。
靳尚誼:畫得和老師不一樣怎麼就不行呢?看來,我們的教育方式中確實存在著一些問題。
美國的中、小學教育很簡單,很輕鬆,就是讓孩子們不受任何束縛地足玩兒,這對於想像力的培養很有好處。上大學是他們打基礎的階段,基礎打好了,一旦讀研究生,各方面的能力,特別是想像力和創造力就充分地顯現出來了。我們正好和他們相反。中國對基礎教育抓得很嚴,咱們的中、小學生要是到美國去讀書或是參加個什麼比賽,各個都呱呱叫。但是,由於我們束縛過多,捆得過死,孩子們這也不能幹那也不能幹,循規蹈矩,性格壓抑,想像力和創造力受到限制,所以到了研究生階段反而比人家差了,出不來高級人才了。這是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苗苗:叔叔,我有幾個從小在一起學畫畫的朋友,他們的爸爸、媽媽很想讓他們考完附中考美院,將來好當專業畫家,為了這個目標,他們學畫學得可苦了。他們想問問,附中到底還辦不辦了呢?
靳尚誼:要不要取消附中,這是個正在討論的問題。中學生,特別是高中生,還是要學好文化課,大量吸收各方面的知識,這是基礎,將影響孩子的一生。過早地逼著孩子學畫,逼著孩子畫大量的素描,把孩子們畫煩了,畫得沒興趣了,這又有什麼好處呢?
苗苗:叔叔,為上附中,還有不少同學參加了考前輔導班哪。
靳尚誼:附中也辦什麼考前輔導班,這事兒我堅決反對。教育有教育的規律,不懂規律,違背規律,這是不行的。再説,能不能學畫,還要看有沒有這方面的素質,既使有這方面的素質,也未必就保險能成畫家,這是個很複雜的事情。苗苗,藝術的路是一條十分冒險、十分艱辛的路啊!
苗苗:您是指畫畫嗎?那您當初為什麼還要學畫畫呢?
靳尚誼:剛解放的時候家裏生活困難,考美術學校不要學費呀。
苗苗: 還有呢?
靳尚誼:興趣。學畫畫要花很多時間、很多精力,想畫好,可有的時候偏偏又怎麼也畫不好,確實艱難。但因為有興趣,苦也就不覺得是苦了。
苗苗:反正我就是覺得畫畫好玩兒,我還是喜歡學畫畫。
靳尚誼:苗苗,學畫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因此,學畫的人很多,而一輩子能從事這個專業,一輩子能真正搞創作的人卻很少,大部分人在大學畢業後改了行,有的當了編輯,有的甚至幹別的去了。就拿我來説吧,教書成了專業,創作倒成了業餘的了。
苗苗:楊阿姨跟華君武爺爺説,您現在都成業餘畫家了。真逗,叔叔是業餘畫家,那我爸爸就是業餘作家。我爸爸可想寫東西了,但他成天還得工作呀,工作呀,想寫東西只能佔睡覺的時間。我覺得爸爸和您都跟我們小學生似的,不能使勁兒地幹自己覺得最好玩兒的事兒,因此你們倆都很可憐。我説得對嗎?
靳尚誼:(大笑)沒辦法呀,你問你爸爸是不是也沒辦法呀?好在我當這個校長、我搞的這份管理工作都還和畫畫有著密切的關係,只不過是自己畫畫的時間少了。説實在的,當美術教員是真好,既有穩定的收入,又有較充裕的畫畫時間。如果要是專門畫畫,那也很苦。靠什麼生活呢?靠一張一張地賣畫,賣畫很難,人家得喜歡你的畫啊。
苗苗:梵谷活著的時候就一張畫也沒賣出去過,誰也不買他的。我喜歡畫家。
靳尚誼: 為什麼?
苗苗:他們都很逗,跟平常人不一樣。梵谷把自己的耳朵切了,我覺得畢加索跟他又正好相反,好像一輩子都在拿畫畫哄自己玩兒。我看,來您家裏的畫家也有挺怪的,有的人留著大鬍子,有的叔叔還梳小辮兒。可您跟他們不一樣,哎,對,您像我們校長!穿西裝、打領帶,呵——您是一個性格嚴謹的人,對嗎?叔叔您説,什麼樣的性格當畫家好呢?
靳尚誼:什麼性格的人都有可能畫得好畫,也有可能畫不好畫,關鍵看你能不能認真對待自己手底下的作品。
苗苗:我們同學中常做這樣的遊戲:先問,你喜歡什麼顏色啊,然後再根據你的回答來判斷你的性格。您説,喜歡什麼顏色和性格確實有關係嗎?畫家對顏色的感覺和他的心情有關係嗎?
靳尚誼:有人用的顏色比較明亮,有人用的就很暗淡、沉悶,這當然和他的性格和心情都有一定關係。
苗苗:您喜歡哪些畫家呀?
靳尚誼:我喜歡的畫家多了。你指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呀?
苗 苗: 隨您便。
靳尚誼:(笑)中國的,像古代的梁楷我就很喜歡,還有我畫過的髡殘、石濤、八大、齊白石、黃賓虹;歐洲的也很多,像達·芬奇、丟勒、安格爾、還有印象派的。
苗苗:那您自己最喜歡畫什麼畫呢?
靳尚誼:凡是我畫過的,都是我感興趣的,所以我都喜歡。當然,人的興趣是會發生變化的,但對於我來説,再怎麼變化,我畫人物,畫肖像的興趣也不會變,因為我對人感興趣。以前我畫過大量的人物寫生,今後我還想再畫下去。
苗苗:您在回憶錄中説,您小時候特別喜歡臨摹小人書裏的歷史人物,像張飛、關羽、趙雲什麼的,我也特別地喜歡他們。您長大以後又畫了很多很多的歷史人物,這是不是受了小時候的影響?您以後還會再畫張飛他們嗎?
靳尚誼:(笑)我是畫了很多歷史人物,像:孫中山、毛澤東、周恩來、瞿秋白、任弼時。但現在畫和小時候臨摹不一樣,現在畫什麼?一方面要根據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還要根據現代的需要。比如,我最近畫了一位明末清初的畫家叫髡殘,我畫他,是為了表現怎麼將這位中國古代畫家和油畫的風格相融和。
苗苗:油畫和咱們中國畫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呢?您更喜歡油畫還是更喜歡中國畫呢?
靳尚誼:它們是兩種造型體系:一種是用明暗,黑的、白的、立體的;一種是用線條,後來發展到水墨。一種是寫實的體系,很科學、很理智,要畫得很細、很像;一種是寫意的體系,就是要畫得既像又不像。關於畫,中國有一句名言,叫作“妙在似與不似間”嘛。開始,我是很喜歡油畫而不喜歡中國畫的,所以我選擇了學油畫。但到了現在,我卻越來越喜歡咱們中國畫了。我覺得中國畫特別的妙。油畫需要畫一大堆才能表達的東西,中國畫幾筆就能表達出來了。油畫沒有中國畫妙,這在一開始學畫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只有到年紀大了,有修養了,才能懂中國畫啊。
苗苗:叔叔,我覺得您是一個特別頑強的人。
靳尚誼: 為什麼?
苗苗:小時候,您的老師看了您的一幅畢業作品後説,您的畫“氣不貫”;幾十年後,又有人説您的畫“好像熬棒子面粥似的,棒子面很硬,但熬的時間很長很透,已經很熟,成熟了。”説您的畫“氣很貫通,氣韻很足。”您説,您聽了這句話,很有感觸,您又想起了您的老師的話:“你的畫氣不貫”。您説:“為了這句話,為了先生的教誨,我整整努力拼搏了差不多有三十來年。”三十多年,差不多有現在的我三個這麼大呀!
靳尚誼:(笑)你的這些情報都是從哪兒弄來的呀?
苗苗:都是從您的書《我的油畫之路》裏看來的。
靳尚誼:老師説我“氣不貫”,不是在我“小時候”,那時我二十幾歲,正搞畢業創作,剛學畫,各方面的修養不夠,技術上也不熟練。
苗苗:叔叔,什麼叫“氣貫”,什麼叫“氣不貫”呀?
靳尚誼:“氣”這個東西嘛,它即是醫學的,又是藝術的,還是哲學的,挺難説。做事要一氣呵成,中斷了就不好辦了,這你懂吧?
苗 苗: 懂。
靳尚誼:咱們中國的畫也好,書法也好是可以一口氣完成的,而要完成一張油畫,則需要很長的時間,有時甚至一連要花幾個月的功夫了。因此,要給人一氣呵成的感覺,而不讓人覺得斷斷續續的,就必須在每一次動筆時都毫不鬆懈,精力都必須要高度集中,真是很累,很難呀!所以我們每畫完一張大畫,都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畫面上氣韻是否貫通,實際上體現的是修養夠不夠,技術水準夠不夠,對畫面的熟悉程度夠不夠。真要達到氣韻貫通,是得經過一個十分漫長而艱苦的過程的呀!
苗苗:我想,畫油畫是不是就跟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似的,一口氣爬不上去,中間得喘好幾回氣。可喘氣不懈氣,懈氣就爬不到頂了,老得一鼓作氣。等爬到山頂了,雖然累,但特別特別高興。
靳尚誼:對,對,對,對!過程很苦,但追求的過程是很有意思的,完成之後是很幸福的。
我和靳叔叔談得正熱乎,門鈴響了,是媽媽叫我回家吃午飯。媽媽跟靳叔叔説:“您在她身上花的時間太多了,別看她個兒大,其實她還小哪,您講的,她未必聽得懂。”我不服氣地説:“懂,我懂!”可是等我開始整理錄音資料時才發現,我還真是有很多地方沒聽懂。比如那個髡殘吧,我還以為是春蠶呢。查了很多資料,才算弄了個似懂非懂的。不過,我總算聽到了大畫家的一堂課,而且是講給我一個人聽的,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