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吳為山的雕塑作品集,其間,最令我怦然心動、血涌神馳的,乃是一尊《獨立蒼茫——齊白石》。
圖片上,齊白石的頸項、身軀被拉長又拉長,拔高又拔高,乍一看,似宇宙洪荒孑遺的巨木化石,又似“天欲墮,賴以柱其間”的獨秀峰。材質為泥,視之卻如山骨,崚嶒,崢嶸,拔地而起,直插雲霄。目光叩處,鏘然作青銅聲。
這是齊白石嗎?齊白石哪能有這般頎偉?若依頭部和軀幹的比例,我想,砍去一半,正好!
齊白石的身高被神化了。不是神化,是攝神,非如此不能狀貌齊白石的昂然竦立,高蹈出塵。
齊白石的長袍被變形了。不是變形,是寫意,非如此不能揭示齊白石的坎坷際遇,倔強秉性。
吳為山為我們再現了齊白石,一個人人心中俱有而個個筆下腕底皆無的齊白石!
吳為山豈僅是再現了齊白石,他是把藝術精魂和天地正氣熔為一爐,豎起一座時代的精神地標!
——這層層遞進的解讀,也許都是多餘,都是一相情願,吳為山什麼也沒説,他只是提供了一種想像。
設想齊白石本人至此,場面將是戲劇性的,驚愕?欣喜?搖頭?頷首?啊,我敢打賭,倘若你在一旁遞上留言簿,他老人家不假思索一揮而就的,必然是:“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吳為山塑過十二尊《齊白石》,造型各異。每一尊都是一次挑戰,對於一顆攬月拿雲的雄心。“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這是齊白石生前的自況。詩中的青藤、雪個、缶老,分別指的是徐渭、八大山人朱耷和吳昌碩。
此刻,面對眼前的雕像,我想到了吳為山的伯祖,學者、詩人兼書法家高二適,想起了他1965年與郭沫若展開的“《蘭亭序》真偽論辯”,以一士之諤諤衝破千夫之諾諾,筆仗打得驚天動地,歷史學家蘇淵雷拍案叫絕:“蘭亭真偽駁豈遲,高文一齣萬人知。” 章士釗先生亦擊節讚嘆:“客來倘問臨池興,唯望書家噪一高。”
轉而想到吳為山的父親吳耀先(因過繼而改姓吳)。吳為山回憶:父親終身執教,古典文學修養深厚,工詩善賦,酷愛書畫。五六十年代,在頻繁的政治運動中飽受衝擊。1969年酷暑,父親四十歲生日,在“牛棚”無辜受刑,寫下:“披肝瀝膽廿年間,盡瘁桃林未等閒。浩劫臨頭人變鬼,‘牛棚’飲恨笑天寒。”
俄而又想到吳為山自幼苦讀的唐詩宋詞,以及稍長精研的秦俑、漢畫、晉雕、唐塑、繪畫、書法,還有他景仰的國外藝術家莫奈、畢加索、羅丹、布朗庫西、賈克梅蒂、馬利諾,以及詩人泰戈爾、雅克布,等等。
這些都是他的根,他的靈之所鐘,秀之所毓。
如果塑像會説話,此刻,它——圖片上的《齊白石》,以及其他林林總總的作品,大概會爭先恐後地發言:
“喂,喂,作家先生哪,你説的不全面,談到吳為山的生命底色,不能落下他七歲時隨父母下放農村!”
“還有他七八年、七九年兩次高考落榜!”
“還有他從無錫工藝美校畢業,考取南師大美術系,卻因遭人‘檢舉’而被迫退學!”(當時規定,中專生畢業後,須工作兩年,方能報考大學。)
啊啊,都説英雄莫問來路,其實,問一問來路,絕對更有助於“塑造”英雄。起碼讓我們再一次確認:藝術原來和生命一樣,也是要生於憂患的啊!
吳為山就是這樣,從故鄉東臺時堰小鎮出發,從江南勝地無錫和六朝古都金陵出發,燃燒著一雙灼亮的眼眸,飄揚著一頭披肩的長髮(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時為2010年8月7日,在敦煌為饒宗頤先生舉行的祝壽晚宴上),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仿佛從五千年的歷史文化深處翩然現身,大踏步地向我們走來,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