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巨德先生談論藝術的時候那種投入,那種忘我,讓人感覺到他不僅是一個親和的長者,更是一個有著綿厚思想,對藝術十分虔誠的人。劉巨德先生滿頭銀發,像一個歷經人世滄桑的智者,訪談期間,他略帶嘶啞的緩慢的敘説,將時間的影子停頓在思維的記憶裏,思慮心移,悠長的溯往,時又回眸撫今,似乎瞬間閱盡世間酸甜苦辣。劉先生的筆下是一個豐盈的世界,他畫故鄉的小草,校園的荷塘,積雪前的白鷺,陽光下的貓,身邊的學生等,所畫之物,皆為生命的載體,表現生命的活性與力量,是以品生命之“象”,而觀生命之“道”。他用生命的有限性去追求宇宙天地生命精神的無限與永恒。聽劉老談《莊子》是一種享受,他就像懷抱太極,信手拈來,點染開去。拋磚引玉間,良言妙語,幽深哲理,緩緩流溢,深入淺出。莊子的美學觀追求的是與“道”合一的境界美,“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天下》),是在天地萬物中體驗到人與自然合一的愉悅感。劉老説:“對畫家而言,知識是後天的,知識並不能代替他的天性,藝術家的天性是藝術內在的最重要的藝術潛質,天性會去選擇知識,天性會在文化中、時代的精神中成長,並影響到藝術家的心靈去關愛什麼、關注什麼以及怎麼去看的問題。對藝術家來説,從生命精神的角度思考藝術,創造藝術,是對終極真實的沉思和探尋。藝術家永遠是以其所知,養其所不知,並對生命的神秘充滿好奇和亢奮,對光明充滿渴望,對現實去積極超拔。而這一切,都屬於生命精神,藝術生命的流變處在永恒中。” —— 蕭煌
採訪人:蕭煌(以下簡稱“蕭”)
受訪人:劉巨德(以下簡稱“劉”)
時 間:2012 年12 月3 日
地點: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劉巨德工作室
蕭:當今生命科學的發展逐漸將生命的奧秘揭示出來,生命科學的研究成果大大削減了西方關於生命“神意”的解釋特性。生命的終極意義由“神”的意旨轉向現世“人權”尊嚴及人生在世的意義。這種轉變讓我們重新審視自我生命與靈魂的安居之所。請問作為藝術家我們如何判定這種俗世的價值和意義?
劉:這個問題太大,我回答不了,我只能試著説一點我的感覺。我想西方文明有兩種力量,一是宗教的力量,一是科技的力量。從文藝復興開始,結束了以神為中心的中世紀時代,走向以人為中心的人文時代,破除神性、神權,走向人性、人權。科學在不斷衝破神學的束縛,逐漸發展強大,科技創造了機器,製造帶來了社會財富,人的生存本能和機器的力量導致人産生了去掌控自然、駕馭自然的慾望,由此出現了人類歷史上的工業革命和今天的資訊時代。説明人性由宗教的束縛到人性的自由解放,激發了人以自我為中心,挑戰自然的慾望,人類已經開始研究和克隆生命的基因,想生産製造各種人造的生命,甚至包括人自己。這種發展和進步實際是一把雙刃劍,結果新的問題出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的關係被改變了,現在地球已經遭到嚴重的破壞,人類自身的生存環境岌岌可危。面對這種現狀,真是迫切需要人類不分民族、地域和國家,整體的聯合的行動,重新審視和反省人類如何面對自然生命的問題。我感到中國文化一直強調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天地大於人,人只是其中很微小的一粒塵埃而已,人類也無非在宇宙之中才存在了幾秒鐘,如白駒過隙。所以中國人注重道法自然,強調崇拜自然。中國人在自然面前有一種敬畏之心,卑微之心,這與西方文化想戰勝自然的態度截然不同。相對而言,東方傳統文化強調人與自然的整一性,讚賞天地化育人的生命精神,這是中國傳統藝術所崇尚的境界。所以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今對人類的精神思想和生存境界是會産生長遠而深刻的影響。
蕭:人類歷史本來就是一個文化融合的過程,以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文化互融共生,導致世界文化多元性及彼此“和而不同”的共存。資訊革命帶來了另一種形式的全球化,人群之間的關係進入了微觀的無間距離,天涯成為毗鄰。資訊時代意味著科技文明時代的來臨,傳統文化中人倫秩序與社會結構體系必然發生轉變。中華文明體系根源悠久,自有其獨立的文化基因,在世界文化發展格局中,中國文化的前途和命運將會是什麼?
劉:這個問題又很大,我也只能從藝術的角度談一些個人的感覺。中國文化是忘我的、無我的、超我的、包容的,它以自然為師,澄懷觀道,注重對自然生命的終極關懷,崇拜和敬畏自然。郭熙畫畫的時候,明窗凈幾,浴手焚香,如迎大賓,這是他對自然與藝術的虔誠狀態,這種精神最需要我們今天的藝術家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胃口很大,虛懷若谷,善於吸納異己,海納百川;並且她有自我繁衍的能力,新陳代謝的能力,有非常有序的綜合昇華的能力。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中國傳統文化根性美善,對人類的生命、對自然的生命有終極的關懷和思考。同樣,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中國傳統文化也是由內外各種文化交匯、組合而成,説明文化很像宇宙裏一顆又一顆星光,彼此關聯,一中有萬、萬中有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西文化都是發光的星空,永遠相互映照,運轉在人類文化宇宙中。文化也是一個生命,這個生命如果自我封閉,那將會慢慢消亡。我相信中國文化會永遠生生不息,永遠鮮盛,永遠長存。
《原上草》 水墨設色紙本 144×365cm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