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申:張大千做假畫是他研究倣古的副産品(圖)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2-08-30 15:10:54 |
文章來源: 時代週報

本報記者 鄺陽升 攝

傅申

1936年出生,1948年隨父母遷居台灣,畢業于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1968年到美國,入普林斯頓學大藝術考古研究所,攻讀中國藝術史專業,獲碩士及博士學位。1975任教于耶魯大學,1979年出任美國國立佛利爾美術館中國藝術部主任,後任台灣大學藝研所教授。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古代美術史,在中國書法、繪畫史以及書畫鑒定方面有很深的造詣。著有《Studies in Connoisseurship》、《海外書跡研究》、《張大千的世界》、《書法鑒定﹒兼懷素自序帖臨床研究》等。

本報記者 李懷宇

2012年3月,香港中文大學第二十五屆錢賓四先生學術文化講座的講者是傅申教授,講題分別是:書畫船—流動的畫室、乾隆丙寅—乾隆鑒藏書畫的豐收年、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火前本全貌、台北故宮唯一黃公望立軸真跡《九珠峰翠》的鑒定。

傅申1936年生於上海。出生兩個禮拜後,父母將傅申放在浦東鄉下祖父母家裏撫養。台灣光復後需要教員。傅申的父親應聘到南部屏東師範教地理和國文,也做教務主任。1948年,母親回上海把傅申接到台灣。1955年,傅申從屏東考入台北師範大學美術系,學習書法、水墨畫、素描、油畫、水彩。四年級時,得到全係的書法、繪畫、篆刻第一名,被譽為“三冠王”。

畢業後,傅申想當書畫家。葉公超很賞識傅申,當新的台北“故宮博物院”初步建成時,葉公超推薦傅申和江兆申去工作。從1965年到1968年,傅申和江兆申“二申”在台北故宮面對面做了同事。當時台北故宮書畫處處長那志良把鑒定工作交給“二申”,每天上午,傅申和江兆申就從庫房裏推出一車子書畫,仔細研究,看了三年,還沒看完。傅申自認那是一生中最豐收、最愉快的日子。

有一次,普林斯頓大學東方藝術史教授方聞到台北故宮訪問,傅申陪方聞在庫房裏看書畫,時常討論。有一天方聞説:“你到美國來跟我唸書好不好?”傅申身在故宮,如魚得水,完全沒有留學的心理準備。方聞回到普林斯頓大學後,他的一個女學生來到台北,是夏威夷第四代華僑,不大會講中文。她到台北故宮見習,與傅申坐在同一個辦公室。一年多以後,傅申和那個女孩結婚。

愛人想回普林斯頓大學繼續唸書,1968年,傅申赴普林斯頓大學留學。根據獎學金約定,三年後,傅申回到台北故宮。台北故宮院長蔣復璁表示將來想提拔傅申做副院長,勸他不必再回美國。這時傅申才三十幾歲,既沒有行政經驗,也沒有行政興趣,台北故宮四五十歲的人傳聞:“傅申做副院長,那我們做什麼?”傅申一想,決定再回普林斯頓大學,隨方聞讀博士學位。

當傅申正在完成普林斯頓大學博士論文時,耶魯大學請他去演講,周圍坐了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包括張光直先生。演講結束後,主辦方告知傅申:耶魯大學的教授會議已經通過了。原來耶魯大學想找一個教中國美術史的老師,這場演講便是面試。

在耶魯教了三年後,華盛頓國立佛利爾美術館館長寫信告訴傅申,館裏的中國藝術部主任要離開了,希望他到華盛頓任職。傅申自認英文不好,在耶魯大學教書太辛苦,第四年就到華盛頓去了。從1979年到1994年,傅申在華盛頓國立佛利爾美術館負責中國部門的藝術品展覽、研究、收購、鑒定。

2004年,傅申從美國回到台灣任教,住在風景秀麗的碧潭。傅申認為書法要走向現代,一定要有創新。“我們寫傳統的書法是寫不過古人的。古人天天寫,而且千百年來篩選下的這些書法家,沒有辦法超過。現代人要有現代的風格,要有現代的題材。”傅申覺得篆書最圖像化,因此常作試驗,對書法進行繪畫性處理。但他又堅持書法沒有傳統的根基是不行的。“有很多書法家一天到晚創新,不耐看,沒有根基,沒有修養。所以,一定要經常從古人裏面去學習、吸收。但跟古人是競爭不過來的,要創新。”

江兆申開玩笑:傅申人盡可師

時代週報:當年跟你同在台北故宮的江兆申先生,70齣頭就去世,太可惜。

傅申:是的,但你説可惜,他自己很滿意。為什麼呢?在故宮同事時他常跟我説,算命先生告訴他,59歲那一關很難過,他過了,而且書畫的成就越來越高。他有台北故宮副院長的地位,開畫展,畫全部賣完,買了兩棟房子,有失有得。

時代週報:江兆申先生給你的印象如何?

傅申:他很有意思,我很佩服他。他沒有傳統學校的學歷,讀了私塾,到台灣基隆後,因為字寫得好,有傳統文學的根底,所以在學校做秘書和國文老師,後來又在台北成功中學教書。我師大畢業以後在師大附中做教員,因為同屬於“海嶠印集”而認識。他是自己用詩文去向溥心畬拜師的,溥先生覺得他的詩作得還不錯,書法也有根底,所以收他。江先生很聰明,大部分都是自己學的。在台北故宮,我們坐在一起面對面三年。我先念師範大學,後來念文化研究所,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老師,他就開我玩笑:“你啊,人盡可師!”他説自己:“我只有一個老師,溥心畬。”

時代週報:你的老師裏面有哪些名師?

傅申:黃君璧是系主任,他傳統功底很深,離開大陸之前,花鳥、人物、山水都畫得好,徐悲鴻請他在南京的中央大學做教授。到台灣後,晚期面貌比較統一,變化不多,文人畫也畫得少了。他畫雲海和瀑布是專長。

評價董陽孜:還要在傳統上下功夫

時代週報:于右任先生和臺靜農先生這兩大書法家,晚年都在台北,你如何看他們的書法?

傅申:在中國書法史上,于右任絕對是民國代表書家之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也不是想要做書法家,他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後來發展出標準草書,開始一種文字運動。寫中國的繁體字,花的時間太多,他想把歷代的草書標準化,希望大家寫字節省時間,而且互相認識。他也喜歡寫,求字的人特別多,都是免費求的,來者不拒,家裏堆了很多紙,天天寫字,他的副官一天到晚替他磨墨,字越寫越好。大陸有沈尹默,我説“南沈北于”,都是了不起的。沈尹默在大陸有一點被埋沒,因為寫得太傳統。另外一些書法家像白蕉、潘伯鷹,有時寫得更風流瀟灑。

臺靜農先生是臺大中文系的教授,中文底子好。他年輕的時候其實也下過功夫,練字比較傳統。後來他跟張大千認識,張大千勸他學明末的倪元璐,把倣倪元璐的作品送給他。靜農先生發現沈寐叟也是學倪元璐的,但是沈寐叟的字變化更多,所以他兼學兩家,寫出自己的風格,越寫越好,也成為一家。

時代週報:現在的書法家如董陽孜,你如何評價?

傅申:董陽孜是學設計的,但從小就練書法,學顏體,少有女孩子寫顏體寫得那麼雄壯,實在很難得。她是我的學妹,我在師大附中教書的時候,她有時候拿練習的字給我看看。後來,她從美國學設計回來,開始解構行草,像圖畫一樣,是從顏真卿的《裴將軍詩》開始的。那件作品又有楷書,又有草書,又有行書。她後來專門把一件書法當作繪畫處理,先在小紙上設計,選定一個句子,安排好以後再寫在大宣紙上。她曾經問我的意見,我説:你的字設計感很好,但是傳統的行草功底還可以加深。她喜歡寫大作,越來越大,氣勢磅薄,這是女人中很少有的,很多男性的書法家也沒有這樣的氣魄,這就是她了不起的地方。可是,我説:你一定要在傳統上多下一點功夫,才耐看。

研究張大千:為把假畫全盤托出

時代週報:為什麼要做張大千研究?

傅申:我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第一篇論文是《巨然存世畫跡之比較研究》,寫五代宋初的 “董巨派”:董源跟巨然。我把台北故宮巨然名下的作品、海外收藏的巨然作品都整理了一遍,厘清了很多假畫,同時也有我認為是元代吳鎮畫的。海外有假的巨然,我研究過是張大千畫的,後來那張畫賣到了大英博物館。我到普林斯頓的時候,寫了一本大書叫“Studies in Connoisseurship”,那裏面有很多石濤的畫,要研究它,非碰到張大千不可。

時代週報:張大千是假石濤的高手。

傅申:後來研究徐青藤、八大山人,時常會碰到張大千。我就立定一個志願,很多人研究歷代的古畫,可以找出一些假畫來,但要找出是張大千畫的就不容易。我個人對張大千了解以後,就可以把他做的歷代的假畫全盤托出。張大千像孫悟空一樣,拔一根毫毛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但那根毫毛有基因。我沒有那麼科學,但是一個人的筆下會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有些習慣改不了,那就是鑒定上的DNA。

我研究的結果是:張大千做假畫是他研究、學習、臨摹、倣古的一個副産品,絕對是副産品。但經濟效益也是有的。三十來歲的時候,他的畫雖然有市場,但是賣得不會像古畫那麼高,他的畫要到四五十歲才賣得特別好。所以早年他模倣了一些石濤、八大,很多日本人喜歡,並不是張大千自己去推銷的。他隨手畫一些假的古畫—那個時候家境已經中落—賣掉以後,一大家子要過生活。

時代週報:你認為張大千是什麼樣的人?

傅申:我見過張大千兩次,有一次還討論了假畫。張大千絕頂聰明,而且絕對勤奮。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有天才沒有用,不用功絕對沒有用。他又是最用功的一個書畫家,到哪都帶筆墨紙硯,住定旅館馬上把畫室佈置好。我研究他很多年,收集他的各種作品,用了一大堆資料,但每一次拍賣展覽,都有新的作品出來,數量真是驚人。在台灣,他到中南部一個林場休息幾天,人家招待他。招待免不了吃飯,一桌子人,當地的名士都來了,吃飯以後到隔壁喝茶,隔壁是一張大畫桌,筆墨紙硯都擺好了,主人包括廚子,每個人一張。他原本要去休息一下,結果比在家裏更忙。他有一句話:“著了袈裟事更多!”

與何懷碩爭論:張大千是否八大畫家之一?

時代週報:你有沒有看過何懷碩先生的著作《大師的心靈》?選了近百年八大畫家,唯獨不選張大千。

傅申:何懷碩時常跟我抬杠,我們住隔壁。他也佩服張大千的技法之高,模倣能力之強,史上少有,但是他説缺少藝術家的氣質。他喜歡林風眠、傅抱石、李可染這一類,自己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我做張大千的研究花了很多時間,他贊同我做這個研究,但他反對把張大千當作第一流的畫家。他的看法是:張大千缺少個性、創造性,模倣誰就像誰。可是我覺得,不管張大千畫什麼,也是別具一格,一看就是張大千畫的,不是石濤、八大,也不是齊白石—光畫荷花都成一家了,畫潑墨潑彩也是創新。劉海粟説張大千學他,假的,我查了劉海粟的作品,潑墨潑彩都在張大千之後。劉海粟創作的潑墨潑彩,紅紅綠綠難看死了。劉海粟是劉大炮,氣魄也很大,活得也很久,生命力也很強,當然也了不起,但是在繪畫上的才能,不是那麼高的。

時代週報:如果讓你來選20世紀八大畫家,你會選哪幾個?

傅申:張大千當然包括在內,齊白石、吳昌碩、傅抱石、李可染。我不太喜歡林風眠,他太西洋化了,而且畫的畫都是那個尺寸,畫來畫去每個女的都是一樣。我不敢在何懷碩面前講,他是很佩服林風眠的。任伯年當然非常聰明,他也為賣畫,畫了一些雅俗共賞的題材。黃賓虹60歲死了就沒有了。齊白石60歲死了也沒有了。齊白石受吳昌碩影響很大,吳昌碩好像燉得很久的牛肉,齊白石是生猛的海鮮。齊白石真是很有意思,因為早年畫遺像出身,所以素描能力也很強,才氣也很高,模倣力很強,早年學何紹基的字,學金冬心的字都是很像的。後來他寫出自己的字,行書成就不是那麼高,但一看就是齊白石的。篆刻和篆書都別出手眼,前無古人!他的畫早年是學八大山人,可是八大山人太孤冷了,沒有市場,陳師曾就勸他畫紅花墨葉。他有農民生活根底,很容易打動人心,而且有幽默感。

《溪岸圖》、《砥柱銘》:作品自己會説話

時代週報:現在捧得這麼高的名畫家,有沒有炒作的成分?

傅申:凡有成就的,有理由,名下無虛士,總有他的一技之長。歷史篩選下來的名家,很多作品我們開始不了解為什麼有名。顏真卿的書法《祭侄文稿》,很多人都看不懂,卻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第一行書是《蘭亭集序》,不是王羲之親筆寫的,還是天下第一,影響極大。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勾勾涂涂,我現在越看越好。

時代週報: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傅申:是啊。董源的《溪岸圖》在爭論時,方聞先生講:作品自己會説話。現在有人説它是假的,以後它自己會説話,有人會替這張畫來説。高居翰的敗筆就是説這張畫是張大千畫的,爭論是高居翰跟日本學者古原宏伸兩個人挑起來的,高的文章裏面將近20個注解,引我研究張大千學董源的那篇文章,好像我同意他的看法,其實我不是。我寫了一篇短文説:高居翰把一張古代的畫説成是張大千的畫,表示他既不懂張大千,也不懂古畫。只要懂一樣,就不會有這樣的結論。

時代週報:作品自己會説話?

傅申:是的!石濤、八大的任何一張畫,都會説話。黃庭堅的《砥柱銘》自己也會説話,我寫了那篇文章,很多人想反駁我。《砥柱銘》是過去黃庭堅的書法集中,很少出現的作品,所以大家不太可能立刻認同。其實在黃庭堅的書法作品集中,大家公認的作品裏面,任何兩張作品,擺在一起,變化都很多。《松風閣詩》、《伏波神祠字卷》、《張大同乞書卷》,都不一樣。還有,每個書畫家都有很多毛筆,有的硬,有的軟,有的彈性好。他被貶到鄉下去,那個地方沒有好的筆,三年前買的雞毛筆都寫。一個書法家,拿這支筆寫幾個字,換一支筆寫這幾個字,寫出來都會不一樣。如果從現在開始,《砥柱銘》都印在黃庭堅集子裏,下一代的認知就跟我們不一樣了。

實習生李寶甜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