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蘇丹
馬泉和沙漠結緣始於情感的流放,都市的嘈雜和亂像是個原因,價值觀是個判官。在他高聲讚美沙漠的早期,先是用攝影捕捉沙海中那美輪美奐的景色。後來又一度嘗試用水墨去表現沙漠景觀的神秘和靜謐,我們看到這些水墨作品中開始出現一個個神秘的隧道,這些洞口占據了畫面的中心,扭曲著試圖貫通表像而伸向不知所終的遠方。我相信這是一種來自潛意識裏的直覺,這種形象在許多藝術家的早期作品中都曾出現過,比如安尼詩.卡普爾(Anish Kapoor),安迪.戈茲沃西(Andy Goldsworthy)等。這是懷疑現實的慣性所致,是藝術家們探究真相的開始。再到後來,其採用的工具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代化的科學儀器讓他大開眼界。在顯微鏡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沙粒一個個竟然如此多樣,如此豐滿,如它們的“前世”。
這個展覽其實是一個關於沙漠的文獻展,既表達了藝術家多年以來身體力行對沙漠的感受,也反映出了他借助科學方法所開展的對沙漠的認知活動。展覽不僅全方位展示了沙漠的面貌,也揭示了它內在的物質構造,從而令人更深刻地意識到結構和表像的邏輯關係。它帶來的啟發也是全方位的,體現在自然、社會、個體三個層面,同時也呈現出三者交錯複合的關聯。沙漠作為地球自然環境的一個重要的組成在人類的意識中,一直扮演著兩個截然相反的角色,冷酷、荒涼世界和純粹的充滿形式感染力的空間環境。人類社會在對抗、抵制沙漠,我的一個友人就是中國科學院沙漠研究所的負責人,十幾年來一直奮鬥在沙漠治理的第一線;而藝術家、冒險者這些不安分的人類卻瘋狂的追逐這個無人的疆界,自古以來他們騎著駱駝,駕著汽車反覆出入這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來挑戰自身的極限狀態,體驗極限的自然環境。馬泉就是這個族群的一分子,但他觀察的視角有非常獨到之處,他在無序的自然和理性的科學中自由流動,溝通著兩個不同速度的平面,他的一系列作品以“根莖式”(“Rhizome”)的延展探索著自然、社會、個體的微妙聯繫。這個展覽通過筆記、草圖、實驗、創作來綜合性敘述他對沙漠的認知,通過空間計劃和藝術性處理來還原它奇特的場所精神。
形和態
沙漠在固態與流體之間,風則是一隻無形的推手。而在它形成的億萬年的時間裏,風從四方襲來,每一次都會攜帶不同的“物種”,所以一個地理區域中的沙漠成分也絕對不是單純的。展覽中那些玻璃瓶中的沙樣和刻意標注的坐標,是一種哲學意味的行為,刻板、固執、挑戰著不可能。沙漠的單純只是表像,實際上它和海洋一樣複雜。希臘寓言家伊索曾經談到一個海水和河水的故事,他認為沒有絕對的海水,因為海水中摻合了太多的河水。沙漠也如此,決定沙漠的景觀形態是沙粒,沙粒的流動造成一種流動的風景,我們依據肉眼看到的只是沙塵暴,卻看不到被時間淹沒的另一種流動。馬泉的展覽給我們展現了一個多層次流動的沙漠,在這種流動中我們看到了時間。
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Guattari)在流動的沙漠中發現了生態學新的維度,他們將這一維度定義為"遊牧科學" ("Nomad Science")。相對於"權力科學"("State Science"一種理論模型,它要求所有事物都可被測量、集中、同質、歸屬、並受制于規則),遊牧科學承擔著轉型、異質性和持續變化的責任。沙漠的流動屬性,對於習慣於依靠地標和景物定位的人類而言或者産生惶恐,或者産生喜悅。因為幾千年以來人類定居城市,城防體系、街道系統、私人領域早已把坦蕩的大地劃分成一個牢籠。在這個牢獄之中,人由一個個被監禁者逐漸蛻變為一個個自我監禁者。我們喜歡路牌、讚美地標,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超高層建築像一個個勃起的陽具無恥地表達著資本的雄心。而在沙漠裏,大地還原了母性的本色,沙海柔軟的質地、沙丘美妙的弧線才是母體的形態。沙漠瓦解著所有地標,無論天然的巨石還是人工的烽燧。因此每一個進入沙漠的人,當他放棄恐懼的時候,一定會感到這種母性的溫暖。同時還會感受到解放和自由,穿越行動不是沿襲前人的軌跡重蹈復轍,而是在物理、在天象的指引下前行。沒有網格的環境中風景是連續的,既沒有道路又處處都是道路。
沙漠的移動是因為大自然中陰陽交互而産生的能量,這些能量巨大而又持續,一方面它們促進風調雨順帶給了地球無限的生機,另一方面它們也常常摧枯拉朽如肆虐的兇徒。在我眼中沙漠的存在就如同一個巨大的負能量包,以平衡過剩能量對地球所造成的傷害。因此我們對沙塵暴抱怨的同時,也應看到它們所具有的積極作用。沙漠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如壓艙的石頭,有無用之大用。此外沙漠的聲音也是一種能量的外在表現,它因沙粒在空氣中的流動摩擦而産生。聲音也是能量的指數,從寂靜無聲到轟鳴嘶吼反映著能量交換中的鼓噪。沙漠的寂靜是它聲音的另一個特質,對於整天籠罩在噪聲中的人類而言,這實在是太迷人了。寂靜的沙漠會掏空到訪者的耳朵,讓鼓膜的感知更加精微。這種寂靜深不可測,如外太空的宇宙之聲,是想像力奔跑不到的地方。
形態的感知是人對本體和存在認知的起點,此時形態的獨特性和陌生感非常重要,因為絕大多數藝術家都生有接受特殊視覺資訊的受體。
環境屬性
沙漠是大自然的一個極端,它的氣候是極端的,降雨量幾乎是零且晝夜溫差巨大,不適合人類生存。宏觀地看沙漠是環境的一部分,它是地球環境總和的一個組成。沙漠和森林、草原、海洋相對,扮演著陰陽格局中的一面。它的存在是轉化和製造能量的重要原因。同時沙漠自身也是一個環境,從置身其中個體的人來看這裡是一個極端的環境。環境關係被抽象到了極限,人類自己就成了自己的供養者,主體和環境的粘連變成了部分合體,於是人類習慣性的環視就轉變為內觀。內觀對於自我意識的覺醒、滋長具有無以替代的作用,這也是馬泉迷戀沙漠的一個重要原因罷。
在殘酷的沙漠中行走首先意識到的是身體,身體中能量和資源的儲備可以看作是一個環境的濃縮,沙漠本身除了提供空氣之外,變成了製造障礙的事物。因此進入沙漠對人來説總是意味著挑戰,意味著從身體到意識的打量。某種意義上沙漠是個體的手術臺,在其中漫長的行走是身體的一個分解過程,最終剩下的才是你自己。自駕穿越這個冷酷的環境的時候,越野車變成了身體的一個延展,人體自身收縮成為靈魂一體。這是一個對身體的完美保護方式,駕駛者對身體的考量和憂慮延伸到了車體。事實也的確如此,在過去十幾年對其穿越的介紹中,馬泉談到最多的憂慮的確是車的性能和在沙漠中和沙丘上駕車的技巧而非自己的體悟。但停下來的時候,駕者會打開車門用自己的身體去體會這個環境,於是環境不再抽象,切身是認知的基本方式,撲面而來的熱浪和澄明的夜空都是這個環境。
人類定居的缺失也就是社會的缺失,沙漠的空曠是使人意識到自我的一個絕佳場所,因為它是社會的真空地帶。因此我們對沙漠的第一個定義是環境,對人而言它具有非常的屬性,在這裡生命體生存和社會個體存在的依賴都被殘忍地切斷了。這裡是對生命的考量,也是對存在的反證。在這樣的環境中,唯有和自己對話才能擺脫寂寞。也就是説,個體在分裂,以此形成最為基本的社會關係。
空間屬性
愛德華·W·索亞(Edward W. Soja)認為空間具有超出於一般地理、環境之上的本體論地位,既不能被分解為各種具體的要素,也無法被量化和實證化處理。我們對沙漠的第二個定義是空間,首先它是一個地理範疇的空間概念,地理之間的特質會形成邊緣,邊緣的內部和外部是無盡的虛空,邊緣也是空與空的間隔。沙漠的邊緣是它停止的地方,這或許也是一個地帶,是一個模糊的界限。從行動和遷徙的角度來説,空間是自由和限定的對立統一;從存在的角度來説,空間是存在和本體的疏離。
其次空間還是一個形態的指涉,即我們通常所指的實體之間的負形。空間和實體相對、相襯、相依,空間存在於在沙漠的內部,沙丘的起伏也會影響人們對空間的感受。沙丘的隆起生成了陰陽,其兩側往往預示著兩個世界。即使在最空曠的地方空間也會被微弱地感知,這種情況下空間的邊緣不再清晰,它是存在感影響的場域,對於在場的人來説,它是意識和視覺共同作用下的知覺概念。駕車衝擊陡峭的沙丘在穿越沙漠的過程中不僅是一種必要的環節,還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是空間的誘因所誘發的行為。如同對沙漠之門的一次次叩擊,驚險卻又富有成效。
空間既是自由的條件也是自由的敵人,和城市與森林、山谷不同的是,在沙漠裏這種均衡性被打破了。沙漠的坦蕩和流變是對成見和限定的一種解放,更多的情況下,進入其中的人會陷入一種沒有限定之後的孤獨。無論是自由還是孤獨,對於本體意識來説都是非常可貴的。我想這種空間形態的獨特性是其吸引追求自由者的根本。在這裡行動的路徑是模糊的,區域的邊界也是模糊的。
空間是事物存在的一種表徵,是美學的重要方面。沙漠的魅力來自其空間特性,它是對久居都市的人在經驗上的補充,更是在情感上的一種補償。聚居形態下的空間的奴役既是社會學制定的也是美學規範的,都市中到處可見對人性的驅逐、拘禁和規範。而在這裡主體是空間的核心,是空間所賴以生成的條件。當主體不再,空間也就隨之泯滅。於是存在感和空間意識經常緊密結合難以分割。由於沙漠空間既是形而上的也是下意識的,這裡就成為了藝術家來此涉獵之處,收集視覺的、歷史的素材,挖掘感知和覺察,最終形成個人的生命意識和美學經驗。
物理認知
物理是天真得道的坦途,馬泉對沙漠的觀察並沒有膚淺地停留在類似睹物思情這種情緒性的釋放和表現中。或許他早期也曾不止一次的衝動過,衝動像身體中的魔鬼一樣驅使他一次次依然拋棄世俗生活中的誘惑和眷顧,投入沙漠的懷抱。他用自己的身體、用越野車的車輪感受這個既熱情似火又冷漠荒涼的世界。但隨著和沙漠接觸次數不斷增加,他逐漸認識到掩藏于單純表像之下的複雜性,在這裡他看到了地球歷史上物質全球化的過程,發現了死亡和生機勃勃相悖相生的關聯,還意識到了極大與極小之間的轉化方式。和世間的其他事物一樣沙漠也有許多張面孔,每一張面孔猶如一面反射物理的鏡子。認真關注的話,在這些繁多的鏡像之中我們可以尋找到對我們所在世界的各種解釋,比如能量,比如生態,再比如結構和表像,甚至包括社會關係。
或許對一味抒情的乏味,馬泉逐漸意識到抒情的扁平性,情緒和沙漠的關係就像熱量和沙漠一樣,短暫是因為淺薄。他開始把目光聚焦于沙漠的物理層面,著手研究分析沙漠的構成,以及構成它粒子的性能。微觀決定著宏觀,結構支撐著表像。這個展覽是一個全方位研究和表現沙漠的展覽,不僅有藝術的、文學的方式,也有科學的方法。作者使用了概括、形象比喻、分析和研究,因此這個展覽看上去很綜合、很冷靜。以此它成功逃脫了情緒的籠罩,開始和科學産生了某種瓜葛。很多造型、圖像、數字背後的資訊都是關乎物理的,那些被我們肉眼忽略的沙塵的形狀,流動不清但又被遙感定位的都是我們面對對象的一部分內容,它們因我們自身的局限性而被忽略了,但是這些都是沙漠面目的一部分。揭示這些潛在的樣貌才是一個科學的時代必須進行的認知過程,這其實也是當代藝術的重要特徵。
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Guattari)的遊牧學根基是尋找與“權力科學”相對的“遊牧科學”。“權力科學”反對不同的聲音存在,它賦予每個事物一個角色和一個地方,並且在此機制上建立國家。“遊牧科學”則是戰爭機器,它隨時準備對一切“權力科學”的産物提出質疑。它堅持如果在完全統一的觀點下解決問題,我們只能得到官僚主義和威權主義單一的答案,所以我們要不斷地對已知和未知發問。面對社會、自然、個體的種種危機,我們需要重新思考一切,在微物理學層面珍惜異質性、多元性、和稀有性。
馬泉的展覽也展示了他對自己鍾愛的“沙漠穿越”這個行動不斷演繹的過程,這是由表及裏,由感性到理性分析,由單一到綜合,由美學感受到哲學思考行動的昇華。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一連串的追問,先是追問沙漠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然後追問沙漠是什麼,最後追問沙子從哪來。隨著自我追問的加深,收集素材的手段和分析研究的工具就升級了。從畫筆在宣紙上的塗抹到顯微鏡攝影是一個巨大的跨越,代表著藝術創作觀念的變化。追問沙漠的存在就要追問沙子從哪來,沙粒是構成沙漠的基本粒子,而沙粒的母體是戈壁石。戈壁石風化之後沙粒形成沙漠,而更細微的塵埃則被風帶到了更遠的地方形成黃土層。塵埃會板結但沙粒不會,沙粒和沙粒的關係是鬆散的、彼此獨立的,因此沙漠中的沙粒永遠處於動蕩的狀態中。所以流動既是沙漠形成的原因,也是它存在的形態。戈壁石的風化是風和水的共同作用,它讓我們看到一個遙遠的未來,因為時間永不停息。
大自然留下了很多資訊,每一個現象影射著每一種存在,每一種存在都是世界真相的一個側面。大自然是人類的老師,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在大千世界裏每個人的選擇截然不同,這個選擇的具有偶然性,因為情感在選擇過程中是最為重要的因素。今天的世界裏,海洋、河流、森林都在墮落,也許沒有比沙漠更加原始和純粹的環境了。沙漠的“無用”是其獨善其身的根源,不斷重返這種荒蕪的、殘酷的、單調的環境不僅催生了孤獨,還一次次的重返猶如一次次的發問和反詰,是對偏見、成見、假像的有力批駁。
全球化的時代,人與社會到底應該構建一種什麼樣的關係?這是一個嚴肅的命題。因為流動是全球化的一個顯性特徵,人的遷徙、文化的流變、資訊的傳播對人類社會的影響是極為廣泛的,世界由此變得扁平。自我意識的覺醒是促成個體和社會分裂的最重要的思想文化現象和社會發展趨勢。個人和世界的關係是一個謎,可以看作是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遙望,但事實經常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就是——“此岸即彼岸”。馬泉出於尋找存在感遠離喧囂的都市社會深入沙漠,但最終在這個無人的空間裏他卻發現了社會的真相。在空曠的環境之中他感受到了主體的意識,在無邊無垠的空間裏他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而在沙粒之間他看到了族群、社群和個體。
2019/9/9 完稿于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