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何鑫
“應該怎樣言説馬泉老師和他的作品?”在我和馬泉老師對談之後,到著手動筆行文以前,一直無法確定如何通過文字勾勒出這個問題的輪廓,但它卻是我本段文字要表達的核心內容。
所以,我想不如文章就從對馬泉老師其人的印象展開敘述。
大約是我上小學的年紀,或許更早,我就對馬泉老師有了比較明確的定位,他是一個“神秘人”。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駕駛吉普車前往沙漠“探險”,而再次相遇,他總會帶回嶄新的來自遠方的故事。藍天、沙丘和渺渺星空通過馬泉老師的描述,在我的腦海中形成了對“西北”一個具體的想像,雖不得親眼所見,但仍舊在記憶中清晰可感。
後來,因為要面對越發繁重的學業任務,漸漸的,我不再總能遇見馬泉老師,也不再常聽到他令人著迷故事。但輾轉間,我知道他仍舊有規律的往返于大漠戈壁與城市煙火間,風雨無阻。或許,這種“遷徙”對於馬泉老師是種心靈的慰藉,是久居憋悶城市的一口喘息。又或許,沙漠的荒涼給了馬泉老師某種生命啟示,每次“動身”成為了一種回應召喚的儀式。
直到,2019年末,馬泉老師的“疊加態:馬泉作品展”(以下簡稱“疊加態”展覽)在深圳關山月美術館成功舉辦,其中展出了包括影像、版畫、紙本水墨、裝置等多種形式的藝術作品,靈感皆來源於他常年積累下來的,對沙漠的思考,恰似給那份長久而規律的“遷徙”標記了一個明確的注解。借由新聞報道與網路推送,我得以跨越山海,對這些作品一窺究竟。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銅版作品《時間雕刻》。馬泉老師將100顆沙塵顆粒作為樣本,詳細標記出它們被採集的地點與時間,通過多種成像技術,最終以銅版印刷的方式放大展示出其全貌,一張張清晰的黑白圖像依次展示著每顆沙與眾不同的歷史。和大多數觀眾一樣,我也從沒如此直觀過沙粒的形狀,細細體味沙子的深淺脈絡,很容易陷入對沙漠、對自然甚至更遙遠的命題的聯想。
除了向微觀縱深的作品《時間雕刻》之外,表達沙漠高低起伏的浮雕作品《馬記綜合材料》系列,將俯視的沙漠地形圖轉化為紙本的水墨作品,用瓷沙和泥製成的《瓷沙編碼》,原創音樂作品《Eternal Vitality自相續》,以及沙漠影像作品《Migrate遷徙》《在別處》則向著廣袤的多維世界繼續瀰漫開來,通過多元的創作材料與形式,圍繞著不同視角下的沙漠展開討論,馬泉老師將所思所想視覺化,而在其背後的是有意埋藏的,希望向觀眾表達的一條隱秘主線,喚醒人們對於“生命”的再次沉思。
展後,我關注到很多老師、學者,從藝術、哲學、社會學等不同角度,聚焦馬泉老師和他的藝術作品,在不同的媒介渠道,發表了多樣且豐富的評論與文章。像是一個個佐證,提示出“疊加態”展覽的多元啟發性,馬泉老師借重作品所提出的問題對於很多學科都有可討論的空間。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我被邀請寫一篇從年輕人的視角進行言説的文字時,榮幸之餘,提筆卻因諸多圍繞展覽展開的優秀文本而變得艱難。
作為一個後輩,一個觀眾,一個不成熟的文化研究學習者,我認為站在2021年末這樣一個時間節點,回望之前2019年的“疊加態”展覽,給了所有人一個更大的反思空間。從某種意義上説,展後不久席捲全球的新冠疫情,重新形塑了人類的生活,賦予了這次展覽意料外的預見性。疫情後,人們被迫遭遇了很多新問題。比如,交流更加依賴於網路,媒介對個人主體性的持續消解,環境問題被推向政治化等議題。它們交錯生長,又無限蔓延。我相信,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一個被結構性改變的新世界的到來。
在對談時,馬泉老師反覆強調自身定位問題,他絕不希望因自己的藝術作品而被認為是一位“藝術家”,而更多強調的是,通過創作作品完成一段“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相互轉換的過程。我認為之所以馬泉老師不希望成為“藝術家”,還有一層原因,就是他強烈的“解決”問題的願望。或者説,他不允許自己僅作為一個“提問者”,也要這些問題提供自己的解決方案。
也許,正如馬泉老師自己所言,“在沙漠裏,我開始學會‘內觀’——從問沙子‘你是誰’到問自己‘我是誰’”。顯然,在考察中馬泉老師除了關注作為“他者”的沙漠,也將自身作為觀照對象,並生成了哲學層面的新思考。通過觀照他者又凝視自身的雙重考察,“疊加態”展覽展出的藝術作品,既是對人與自然關係的反覆“追問”,亦是自身對該命題的“回答”,它們在觀眾面前完成了一個有形的轉換過程。
那麼,馬泉老師探索沙漠的方式可否成為一種方法?一種重新建構人觀察“自然”的方法,或者説是人對於“自然”再認識的方法。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從2019年瑞典人格蕾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被美國《時代》週刊評選為“年度人物”,到2021年德國“綠黨”再次向歐洲權力核心挺進。以環保問題為訴求的政治團體與個人在西方世界擁有了越發強大的話語權。誠然,作為“世界公民”,每個人類個體當然有責任關心氣候、環保、能源危機等事關重大的公共議題,但是前提一定是建立在對客觀事實掌握的基礎之上的。尤其是在資訊爆炸的年代裏,如何去識別出客觀的資訊,成為了每一個人所應具備的基本能力。
而事實上,在全球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中,人們獲取資訊的手段越發依賴於多種形式的網路媒介,而自疫情以來的輿論爆炸,又經由網路深刻影響著每位用戶的心理變化。這也就展示了一幅矛盾的圖景,越是緊密地參與網路生活,越容易使人情緒化,越是難以相信網路媒介提供的資訊的真實。
我想,馬泉老師對沙漠的考察是否就是一個有趣的樣本,一種客觀獲取自然資訊的實踐方式,即真正走進自然環境中,去了解、去感受、去思考,再去言説和召喚。拒絕人云亦云,拒絕給沙漠、給自然下一個“馬式注解”,而是在廣袤的沙漠將自身變為一張巨大的“網”,網羅起盡可能多的關於沙漠的資訊,虔誠地過濾成藝術作品,最終,誠實地展現給觀眾。也許,這樣的方法可以成為未來藝術創作的一個範式。
近來,一些活躍在人文社科領域學者,常常呼籲“有機知識分子”的出現。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也曾論述過“有機知識分子”的重要性。一方面,“有機知識分子”要佔據學科知識的理論工作前沿,要掌握更甚于傳統知識分子的知識儲備。另一方面,“有機知識分子”不能回避和推脫傳播知識與觀念的責任,也就是不能沉溺於安樂窩和象牙塔,要積極的引領大眾。這也讓我聯想到馬泉老師一直以來的工作,他在無意間正完成著“有機知識分子”的使命,走出大學,遠離城市,進入沙漠。在“無生命”的沙漠尋找生命,又在熙攘的城市展示沙漠的勃勃生機。
2021年10月的一個中午,我微信收到了馬泉老師發來的一張沙漠夜景照,在只有黑與白的世界中,馬泉老師坐在夜晚寂靜的沙丘上,仰望著浩瀚的銀河。因為照片的壯美難以用語言概括,對於久居城市的人帶有強烈且巨大的吸引力。我不由揣測,在多少個平行時空下的馬泉老師,凝視著這番奧妙宇宙,心中會升騰起多少點靈感,又會獲得多少份感動?是不是,這些散漫猜測的答案,早就內化在了馬泉老師每一件作品中,那一粒粒沙子裏,正等待著觀眾們去探索、去解讀、去體悟?
2021年10月23日完稿于上海,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