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義聲音美學反思:實驗音樂與聲音藝術管窺

時間 :  2021-09-26 13:29:47  |  來源 :  藝術與媒介

在一個聲音項目的新聞發佈會後,聽眾裏有位年輕人在Q&A環節時説,他已經通過美國宇航局的一個項目將他的音樂發送到了太空。他談及此事的自豪和興奮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77年,隨著旅行者號宇宙飛船的發射,一張金唱片也一同被送上太空,期望借此向外星生物講述地球的故事。在過去的幾年裏,由美國宇航局(NASA)通過及主導的聲音項目不斷在各大藝術、學術會議上被提出並討論。

1997年 NASA金唱片

把人類的音樂和聲音傳送到太空的願景是什麼?為什麼我們渴望聽到其他星球的聲音?

對衛星和宇宙飛船的太空探索始於二十世紀中葉,但自古以來,人類就傾向通過聲音來想像宇宙。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天文學家約翰內斯·開普勒、作曲家默裏·謝弗,他們都在談論天體音樂,並認為有著完美永恒性的天體音樂,人類是聽不到的。

謝福堅持認為,“一個人要有完美的耳朵才能聽到完美的音樂”。謝弗的世界聲景項目(WSP)似乎旨在凈化日益被污染的現代世界聲音環境,以凈化人耳。

古代中國人也通過聲音想像宇宙。但耳朵不被認為是唯一聽聲音的器官。正如中國宋代哲學家張載所説,“聲音是事物之間共振的結果,體現了它們彼此間固有的共振能力”。對張載來説,共振就是創造力。傾聽最終與人類充滿活力的創造力(相互共振的能力)有關。但這是另一個故事,在這裡就不贅述。

我想説的是,聲音是實現人類理想、反映人類關係、塑造身份以及人格的媒介。聲音被認為是物種間交流的最終媒介。最重要的是,當聲音以特定的方式在特定的環境中被組織、播放時,會給人一種空間的想像。

1.當我們聽音樂時,我們在哪兒?

存在主義哲學家對這個奇怪的問題進行了思考。對馬丁·海德格爾和後來的彼得·斯洛特迪克來説,音樂是恢復原始交感共振的“聲學子宮”。

對於君特·安德斯來説,正如埃爾曼所引述的,“處於音樂中的狀態是一種域外狀態”,類似于睡眠、震驚、玩耍或做夢。在音樂中,“一個人從世界脫落”,就像一個受到震驚,或在夢中從自我的歷史中脫落,這種自我的歷史感就好像自己與前一天的“我”是連續的。在這裡,音樂扮演了一個助産士的角色,切斷了存在(Dasein )與世界之間的臍帶。

儘管哲學家們對音樂的確切空間參照存在分歧,但一致認為音樂是建域性的。

世界音樂、氛圍音樂和使用宇宙聲音創造的音樂都帶有一種存在於世界的感覺。但這三者也預示了對世界的不同想像。

世界音樂實現的是“我是世界公民”的幻想。據説,它能把聽眾帶到具有異國文化和歷史的地方。

2.世界音樂

我們很快就會意識到,世界音樂通常來自印度、烏干達、南韓、土耳其、中國等,但很少來自北美或歐洲。世界音樂意味著任何非歐洲或美國傳統的音樂。美國新浪潮樂隊Talking Head的大衛·伯恩在其為《紐約時報》撰寫的題為《我討厭世界音樂》的文章中稱,世界音樂是“音樂烏托邦”,“帶著異國情調,可愛、怪異但安全,因為異國情調是美麗而遙遠的【不相關的】;【世界音樂】在定義上,就是指與我們不同的。”

由大衛·伯恩指出的世界音樂背後的這種意識形態活動,甚至延伸到了實驗音樂的實踐中。來自非歐洲、非美國國家的實驗音樂更傾向於被稱為世界音樂。

例如,中國實驗音樂團體“茶博士五重奏”的現場表演被貼上世界音樂的標簽,通過以色列唱片公司EnT-T發行。

塞德里克·費爾蒙特和迪米特裏·德拉·法伊爾在合著的《不是你的世界音樂:東南亞的噪音》(Not Your World Music: Noise In South East Asia)一書中表達了他們的立場,即他們“拒絕世界音樂所強調的假定的文化差異”。因為正如他們所説,“來自‘世界’的音樂的製作和發行主要掌握在總部位於歐洲和北美的跨國公司手中。”

塞德里克·費爾蒙特和迪米特裏·德拉·法伊爾
合著《不是你的世界音樂:東南亞的噪音》
(Not Your World Music: Noise In South East Asia)

儘管現在世界音樂在唱片店已經成為一個過時的術語,世界音樂藝術家常被暗自視為貧民窟藝術家。但它並沒有消失。那麼今天我們會在哪兒聽到世界音樂呢?

在全球公司的零售店,例如,美國咖啡品牌星巴克、澳大利亞護膚品品牌伊索、日本品牌優衣庫、無印良品。世界音樂悄悄地從音樂市場滑向零售商店。星巴克在與咖啡有關的地區和國家,如巴西和古巴,為世界音樂提供贊助。無印良品到不同的國家錄製當地音樂家的現場表演,創造一種簡單、自然和原生的感覺。優衣庫則製作電影聲音片段來創造輕鬆的日常生活情景。

除了定制自己的音樂曲目外,另一個顯著的共同特點是,這些品牌會在自己全球所有零售店使用同樣一批世界音樂作其背景音樂。

由全球零售品牌創作的世界音樂正在變得氛圍化,這些音樂不僅伴隨著正在光顧店舖的顧客,還會免費遞送到他們的工作場所和臥室。

3.當世界音樂變得氛圍化

零售店巧妙地將其品牌理念融入到環境化的世界音樂中。它將聽眾/客戶帶入品牌建立的世界裏。

音樂不僅可以讓人在店舖裏呆得更久,音樂還決定了你是誰。一個人逐漸從喜歡音樂到需要音樂,再到上癮似地沉迷于音樂。

世界音樂的功能發生了變化,從增加更多關於世界其他地區的知識(往往帶有偏見)到改變或塑造生活方式。問題是,哪一個(功能)更糟糕?

除了關注商品化問題,音樂教授阿納希德·卡薩比安(Anahid Kassabian)在她的書《無所不在的聆聽》中提出了極富洞察力的問題,“我們如何理解傾聽過程和主觀反應之間的關係?”

根據這一思路,我想問,這種氛圍化的世界音樂(我稱之為的聽覺世界主義),最大的弊端是什麼?在我看來,氛圍化的世界音樂似乎比世界音樂更危險,因為原本暗含在世界音樂中的世界主義裏具有對立性的意識似乎消失了,比如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如果説世界主義是一種具有某種強烈政治和道德立場的意識形態,那麼氛圍似乎就和人們呼吸的空氣一樣中立無辜,帶著許多極難被察覺的、模糊的宣傳意圖。

氛圍音樂中的氛圍是什麼?

Ambient,最初的意思是四處走動。音樂的氛圍功能可以追溯到德彪西,但更明顯的是埃裏克·薩蒂的傢具音樂。薩蒂希望他的音樂像屋子裏的傢具一樣,在不干擾人們正常活動的情況下可以起到裝飾作用。

氛圍音樂一詞來自布賴恩·埃諾。有一次,當他因為交通事故躺在床上休養時,無法自己調節唱機的音量,他不得不聽著混雜著屋內和窗外各種聲音的音樂。突然,他意識到音樂可以打破形(figure)與背景(backgroud)之間的對立。於是,他在1975年製作了他的第一張氛圍音樂專輯,Discreet music,使用磁帶延遲技術製作了一張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自生音樂。

音樂從來都不是獨立於社會和心理的。氛圍音樂承諾可以按摩現代人的神經。另,用雅克·阿塔利的話來説,音樂“反映了流動的現實”。阿塔利將音樂描述為“記錄人類作品的無形界面”,是“秩序和譜係的集體記憶,單詞和社會樂譜的儲存庫。”

如果我們環顧一下我們當前的技術、行銷策略、生態、監控系統,就會發現氛圍音樂中的“氛圍”一詞,是一個很適合抓住當代世界時代精神的概念。

布賴恩·埃諾 Discreet music

4.與氛圍有關的問題

氛圍不是無辜的。也許是因為科學層面,如研究地球大氣的氣象學,莫名地使它變得中性且無辜。

然而, 對於那些氛圍在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境況,我們必須更加地警惕。在這裡,我將通過將之與世界主義作比較,來對氛圍這一概念式描述進行診斷。

首先,世界主義需要人的參與,但氛圍似乎不那麼需要人,它們更傾向於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運轉。金·科恩對氛圍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寫道,氛圍“描述了一個封閉的系統。”“沒有變化,沒有運動。是禁欲的、節制的。它表面上(期望)看起來很純粹,但事實上只是拒絕參與到社會、傳播和批評的領域中。”

其次,一個週游世界的世界公民,通過無論在何處都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從而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氛圍音樂則是把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帶給你。想想布萊恩·伊諾(機場音樂)、池田亮司的音樂。

金·科恩認為,“氛圍是一種被動的藝術模式。它的政治觀點,也就是它與它所處的世界建立的某種關係,即任由其他事件和實體沖刷它而毫無波瀾。氛圍無法提供任何阻力。”

美國實驗音樂家奇諾·阿莫比的專輯《給黑人的機場音樂》呼應了金·科恩的批評。這張專輯挑戰的是Brain Eno創作的氛圍音樂處女作“機場音樂”中的白人聽覺立場。對白人的耳朵來説,機場平靜且無聊,伴隨著緩慢變化的低頻嗡鳴聲,嗡嗡聲,輕微的隆隆聲,和突然的發動機噪聲。對黑人來説,機場與害怕、恐慌、迷惘、焦慮的情緒有關,伴隨著諸如持續的警報聲、蜂鳴器聲、孩子哭聲、機器人廣播聲等聲音。

阿莫比的專輯借此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究竟是誰的舒緩氛圍?

美國實驗音樂家奇諾·阿莫比
專輯《給黑人的機場音樂》

另外,還有一種對氛圍暴力的美學化傾向。想想當下廣泛的聲景製作活動,使用那些監控系統的錄音,那些對健康有害的機器發動機嗡鳴聲,製作出柔和、宜人的氛圍音樂,不顧這些聲源帶來如何的道德和生態危機。藝術家和音樂家是否有責任去反思他們的音樂或聲音藝術想要呈現和維持怎樣的世界?

5.通過創作音樂和聲音藝術來創造存在感的實用主義倫理是什麼?

這個小標題的意思是,我認為我們應該不斷地去問如何(how)以及應該(should)的問題。被組織和被表演的聲音如何呈現存在感以及與世界的關聯?人們應該認識到創造場所、創造世界、創造宇宙的倫理後果。

目前的空間技術和公共教育思路使相對更多的人更容易進入宇宙領域。(無可否認,從某種意義上説,我們都在宇宙中。)

不應忘記的是,只有有限數量的個人藝術家和音樂家(主要是白人男性,以及為了政治正確而有的極少比例的非白人女性)得到了機構的資助,能夠在世界巡迴演出或獲得宇宙資源。當然,我完全沒有在責備藝術駐留項目或藝術基金。我只想説,我們不應該忘了問,或者總是需要問:一個人如何以及為什麼會獲得資金,並在世界各地環遊時感到賓至如歸,而不必擔心食物、住宿和交通。

我想回到最開始關於宇宙飛船和NASA的故事。

2002年,在旅行者一號發射25年後,美國宇航局委託美國弦樂四重奏樂隊“克洛諾斯四重奏”(Kronos Quartet)利用聲音化的電漿體波(電離氣體中的電子波)製作音樂。這些波的頻率是人類可以探測到的,聲音化後聽起來如啁啾聲、口哨聲和咕嚕聲,它們由無人駕駛的飛行器攜帶著電漿波儀器收集起來。

克羅諾斯四重奏立即決定,美國極簡主義者特裏·萊利(Terry Riley)是這個委員會的完美作曲家。

曲子的最後一章名為“一個地球,一個人,一份愛”,很好地呼應了世界主義。但這首曲子並不意味著一個人在世界或宇宙中有賓至如歸的感覺。賴利説:“這個作品主要是關於人類的,他們從地球上伸出手,來觸碰他們太陽系的鄰居。”換句話説,這件作品讓我們推測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我原本打算用這個溫馨的故事和表演影像來結束這次演講,但在近兩年裏發生了那麼多的危機、流行病、戰爭、暴力,我不想停留在一個充滿愛與和平的想像世界裏。

最後,我想向藝術界和我自己提出一個惱人的問題。

除了美國宇航局,誰還有這種科學權威來談論及合法化“和宇宙一起創造藝術作品”的行動?此外,在氛圍時代,我們如何與已經塑造、改變和同步我們的東西進行談判,比如數字微光、數據雲、嗡嗡不停的聲響基礎設施。

王婧專著
Half Sound, Half Philosophy: Aesthetics, Politics and History of China's Sound Art (Bloomsbury, 2021)

(以上講稿由高亦偉翻譯整理,並由分享者確認並授權發表。)


王婧 Jing Wang

王婧,藝術人類學者,聲音研究學者,聲音實踐策展人。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副教授,MIT 人類學訪問教授。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訪問學者。美國俄亥俄大學跨學科藝術博士。出版專著《聲音與感受力:中國聲音實踐的人類學研究》( 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 通過對中國聲音文化的人類學研究,探討了自由、情感和聲音的概念。最新出版專著《Half Sound,Half Philosophy: Aesthetics,Politics and History of China's Sound Art》 (Bloomsbury,2021)。

在國際學術期刊包括Social Science Research,Representations,Leonardo,Leonardo Music Journal,Journal of Popular Music Studies,Organised Sound 等,在國內學術期刊包括《新美術》,《音樂研究》等發表學術論文若干。目前主要研究領域包括聲音研究,感官研究,藝術人類學。2015 年 1 月創辦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聲音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