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鋒
打開楊沛霖作品集的電子文件,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非對稱 201801》。根據習慣,我把它看作一張四聯畫,同時與羅斯科教堂裏的那幅三聯畫聯繫起來。儘管沒有三聯畫的宗教背景,楊沛霖的作品似乎也瀰漫某種宗教氣息。尤其是以“非”作為名稱,具有明顯的東方人文宗教的意味。《道德經》開篇即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對於“非”的把玩,體現出了很高的哲學智慧。馮友蘭稱之為講形上學的“負的方法”。之所以要用“負的方法”講形上學,原因在於形上學的對像是不可言説的,只能説它不是什麼,而不能説它是什麼。通過説它不是什麼,大致也能夠明白它是什麼。
一般説來,與三聯畫相比,四聯畫更容易形成對稱關係。楊沛霖的作品也的確呈現出明顯的對稱關係。他用“非對稱”來説“對稱”,就像用“非常道”來説“道”一樣,都是在用否定的方法來做肯定。與用肯定的方法做肯定不同,用否定的方法做肯定多了一層反思的意味。楊沛霖的作品帶有明顯的觀念性。
然而,在了解楊沛霖的創作方法之後,我發現把它看作一幅四聯畫是不成立的。《非對稱 201801》不是一幅四聯畫,它是由一整張丈二宣紙製作而成。我們在畫面上看見的將畫面分割為四個部分的縱線,實際上是整張宣紙兩次對折之後留下的痕跡。楊沛霖根本就沒有畫畫,作品是水墨在宣紙上自動生成的。正因為如此,他將自己的作品的理念概括為“無意呈現”。在“非重復”“非形象”“非表面”三個系列中,楊沛霖採用了同樣的理念。“非”在這裡既有否定也有肯定。否定的是一般意義上的重復、形象、表面和對稱,肯定的是更高境界的重復、形象、表面和對稱。
如何來看待楊沛霖的“非”系列作品呢?從作品的形態來看,這些作品可以歸入極簡主義和冷抽象的範疇,在總體上可以歸入現代主義之列。從創作方法上來講,這些作品可以歸入現成品藝術,因為它們與其説是藝術家創作的,不如説是藝術家發現的。從“非”來講,這些作品具有很強的觀念性,體現了藝術家的批判性思考。觀念性和現成品是當代藝術的重要特徵,它們在總體上與現代形式主義相對立。如果考慮到楊沛霖還經常練習書法,他的作品中的相互衝突的元素就更多了,這些衝突的元素之間的張力也就更大了。但是在楊沛霖眼裏,他的作品都是自然天成。他遵循的是道法自然。就像《莊子》中記載的“梓慶削木為鐻”的故事所表明的那樣:梓慶之所以能夠做出“驚猶鬼神”的鐻,原因在於他信奉“以天合天”,不干預自然的造化。
根據西方美學,藝術通常被認為是“再現(representation)”,無論再現的對像是外部世界的形狀,還是內心世界的情感,被再現的對象都不再“在場(present)”。於是,再現的藝術與被再現的對象之間有了一道鴻溝。借用柏拉圖的術語來説,藝術都是模倣,而且都是影子、都是假的。但是,楊沛霖沒有按照再現的路數來創作他的藝術。他的藝術不是“再現”,而是“呈現(presentation)”。是事物的在場,有事物在場的蹤跡。從這種意義上説,楊沛霖的藝術與其説是繪畫,不如説是事件、是行為。楊沛霖既是參與者,但更多的是事件和行為的見證者。自然呈現為藝術,楊沛霖發現了它。
(本文作者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院長,第54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