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屆世界藝術史大會第十四分會場
他者與異域
編者按:日前,大會籌委會的工作會議上決定,為方便國內外專業人士提前了解本屆世界藝術史大會的內容,秘書處邀請每一個分會的主席分別對各自主持場次的主題進行闡述,並且介紹參加會議的人員和將要做出的報告內容。我們此次大會共設21個分會場,每一個分會場由一位國際主席、一位中方主席和一位青年主席組成,這63位主席已經在近兩年的準備中付出了極大的心血和智慧。我們將按順序推送每個分會場的內容介紹,今天呈現的是第十四分會“他者與異域”。
刀叉遇到醬牛肉——“他者”與異域:互遇、探究與創造性的互通
分會主席介紹
先從分會國際主席曲培醇(Petra ten-Doesschate Chu)的家庭説起。她是荷蘭人,正宗的金髮碧眼,早年求學法蘭西,後漂洋過海到美利堅,獲得了哥大藝術史博士學位,也獲得了與中國人,麻省理工博士曲先生的愛情,此後長居新澤西,執教西東大學(Seton Hall University)四十余載,以研究19世紀歐洲藝術史見長。加上他們土生土長的美國兒女,美、中、歐文化就這樣其樂融融地匯合在一起了。就拿她家的日常飲食來説,餐桌上筷子與刀叉總是如影隨形;曲太太的最愛是“驢肉派”(驢肉火燒),而曲先生的拿手菜則是“牛排”(實為魯式醬牛肉)。記得一次在他家,曲先生拿這樣的“牛排”款待我,用的還是刀叉,再配以猶太式麵包圈,醉了!還略帶有我的老家呼和浩特焙子夾牛肉那熟悉的味道。多麼奇妙的味蕾穿越!
分會中方主席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丁寧教授。丁教授早年負笈英倫,後長期致力於西方藝術史的研究和教學工作,並頻繁遊走于國內外學界。近年來學術興趣多集中在博物館研究方面,為此遍訪了世界上幾乎所有重要的博物館和美術館。
我榮幸出任分會的青年主席,此前曾長期供職于報道當代藝術的西方媒體,對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和吊詭之處也算略有點體會。
“能不能給解釋下標題?”
在徵稿過程中,(特別是對中文讀者而言)我們遇到了兩個小麻煩:記得去年分會説明發佈之後,常有學人發來郵件,惑道:“看不太懂,能不能給解釋一下標題?”誠然,翻譯有時會成為理解的“攔路虎”,但就此標題而言,真正構成理解障礙的地方在於:“他者”問題的影響雖然波及到了中國,但畢竟並不源自中國。難怪這個標題及其闡述對一些並不專攻此項的學人而言稍有不適。
先往大了説,“他者”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文化問題是諸多社會因素的作用使然,與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整個歐美地區的社會思潮有關。隨著第三世界的民族獨立運動轟轟烈烈的展開,歐美國家的少數民族族裔也紛紛起來響應聲援。與此同時,作為其天然盟友的其他“邊緣”人群(特別是同性戀者和女權主義者)也都參與其中,要求權利平等的呼聲再次高漲,甚至這種慣性一直保持到了九十年代的文化多元主義。在此影響下,象牙塔打破了沉默,學術界也出現了回應,特別是歐美左派學者認為,所謂的“邊緣”不過是以西方強權為代表的主流群體的建構和想像。眾所週知,一時間,法國思想家福柯的影響橫跨歷史、思想史、社會學等一大批人文學科;美國則出現了“後殖民”思潮。大多數研究後殖民理論的學者來自第三世界,在歐美取得了學位,並留在那裏著書立作、教書育人,這其中就包括《東方主義》的作者薩義德、《文化的定位》的作者霍米·巴巴和《另外的世界》的作者斯皮瓦克。總之,呼籲平等、呼籲身份地位的重新確立是那個年代人文學科的一條重要的潛臺詞;而“他者”的提法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也與“凝視”“東方主義”“雜交”等能夠産生文化殖民主義聯想的概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往小了,就説咱們的藝術史。“他者”代表著一種新近的文化學角度,被引入藝術史領域不到半個世紀,與藝術史的諸多概念相比,它是一名新成員、一個新方向。對“他者”的目光也同樣可以投向歷史,投向曾經被西方和男權所主導的美術史研究忽略的地方。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將在本分會發言的學人,拓寬了“他者”的意指範圍,將其運用到更為開闊的文化維度和歷史維度中,從而讓殖民主義的色彩有所淡化,更加強調了交流的創造性。
然而沒有意料到的是,“他者”的這種新意也為分會標題的翻譯帶來了另一個小麻煩。本分會的英文標題為“The Other and the Foreign: Contact, Curiosity, and Creative Exchange”其中的“curiosity”一下就讓才疏學淺的青年主席陷入了兩難之境:“curiosity”要是單拿出來,一般説是“好奇”的意思,但“好奇”在這裡言不盡意,因為“curiosity”和 “other” 放在一起,平心而論,大有“獵奇”之意。但如果真的翻譯成那個帶有殖民色彩的“獵奇”,則又有可能把中文讀者的注意力拉回到“後殖民”的老問題上來,讓人想到視覺消費或權力凝視的層面,從而遮蔽了其更加豐富的交往含義,這無疑有悖于本分會的主旨。幸而得丁寧教授相助,將這個詞翻譯成了“探究”,既規避了殖民色彩,又強化了“他者”所開拓的新域,不僅是妙譯,更是智慧的體現。
總而言之,可以這樣理解,本分會所要討論的是“他者”和“異域”的藝術再現及其接受問題,以及不同文化的藝術形式發生相遇、互通的現象。
誰、大概要討論什麼?
在收到的眾多投稿中,有15份最終入選。這些論文所涉時空跨度巨大,包括從11、12世紀到21世紀上千年的歷史,以及從美洲到亞洲的廣袤地域。正如本組這15位發言人一樣,來自四個大洲的不同國家,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語言環境。
為了盡可能體現本分會的主旨,遴選而出的稿件在研究角度與方法上都有著顯著差異。例如安排在第一板塊發言的MarinaVicelja和Maria Berbara的選題所針對的是他者的再現問題。其中,Vicelja的論文討論了歐洲中世紀藝術中罪犯和異教徒是如何被表現成“他者”的;而Berbara的論文則揭示了在16世紀末和17世紀的歐洲藝術中,犰狳被當成了美洲這個“他者”的重要符號。
另有Yoshie Kojima和Thijs Westeijn的文章談及藝術家對外來物品、風格和技法進行的內化問題。這種內化有時是必然的——例如年輕亞洲藝術家們在耶穌會畫家Cola建立的日本美術學校中所受的影響;有時也表現為藝術家的主動選擇——例如維米爾室內靜物畫中出現的中國瓷器即強化了當時荷蘭文化的整體性。
第二板塊仍以“他者”為主題,涉及到18、19兩個世紀。歸入這一板塊的論文所討論的是本土與異域藝術在融合過程中産生的相互影響。例如,貝爾格萊德大學的Nenad Makuljević論述了巴爾幹地區視覺文化的雜糅特徵。他提出,由於傳統藝術史的慣性思維,這一重要特徵往往被忽略了,因此,Makuljević著重討論了內外語境的交匯對於巴爾幹地區藝術風貌的影響。Roslyn Lee Hammers的論文著眼于中國與西方之間的藝術交流。她在文中指出,歐洲藝術家改造過的清代帝王親耕圖來自於中國傳統題材,但其構圖方式的變化卻是歐洲影響使然。Allison Lee在其文章中繼續對這種文化語境重置現象進行了分析,她指出,彼得大帝時代的肖像畫是對歐洲標準的回應,因此有別於傳統的俄式人物畫。大約與此同時,Matthew Martin在研究中發現,英國的天主教贊助人出資製作的漆櫃是各種風格的混搭,在當時是國際化精英趣味的象徵。由此,Martin認為,通過“他者性”,那些處在邊緣的人群往往能夠産生歸屬感。Katharina I-Bon Suh的觀點與之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研究背景卻不盡相同,她認為,在南韓藝術中“他者”的概念並非一成不變,而是不斷與中國的地緣文化與視覺傳統發生著微妙的互動。作為本板塊的最後一篇論文,Todd Porterfield對一幅畫作和一部電影進行了比較研究,其中畫作出自法國印象派畫家雷諾阿,描繪了阿爾及利亞的一幢西式房屋;而電影《大河》則是由他的兒子讓·雷諾阿指導,講述了三位生活在印度的西方少女。通過這種比較,作者認為,它們都是身在殖民地的歐洲人試圖建立歸屬感的體現。
第三板塊探討的問題集中在20和21世紀,Anne Helmreich和Ann Albritton研究的是藝術界的機制問題(她們分別討論的是藝術市場和雙年展),這些機制開闢了藝術的交流空間,而這種交流既發生在本土與異域的藝術品之間,也發生在核心區域與邊緣區域的藝術家及其創作之間。最後的三篇論文所關注的都是20、21世紀藝術中的他者、身份、真實或想像的主題。Rafael Cardoso在文中提到,在1930年代的巴西,政府試圖建立一套巴西風格的視覺秩序。他認為,打造這種臆想的“自我”對於巴西社會中的“他者”而言毫無疑問是一場暴力的壓迫。Joo Yun Lee則集中討論了西班牙藝術家Antonio Muntada的藝術計劃《亞洲協議》(Asian Protocols),該計劃旨在揭示和表現中國、日本和南韓這三個亞洲國家的共性、差異與衝突。最後,翟晶在其文章中對他者性提出了疑問。她認為,在當今雜糅的國際藝術界中,大部分藝術家的工作環境是沒有固定文化身份的“第三空間”。
本分會所錄文稿皆觸及了不同文化的交往,以及對“他者”的探究問題。“他者”實際上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特別是在當代藝術界,隨著世界各地汗牛充棟的藝博會、雙年展、三年展的出現,探討他者的問題就更顯得意味深重,甚至是矛盾重重。按照當今藝術的市場邏輯,身份政治的浪潮在很多地區都尚未退卻,打“他”牌者大有人在。因此“他者”的一個最基本的矛盾是:它一方面歷史地帶有一些殖民化色彩,但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主動建構。特別是那些搞當代藝術的,似乎很多實踐者都希望尋找,或者強調自己的他者身份——他者是一種文化策略和市場策略,往往,有身份的人就比沒有身份的人有故事、出名快,“他者”總比“自己人”容易引起好奇、獲得曝光。還是那句老話,最難當藝術家的就是美國中産階級白人男性。
從被建構、到去建構、再到主動建構,“他”經歷了怎樣的滄桑變化也許一時間由於缺乏必要的歷史距離還無從定論,但對於藝術史研究來説,具有創造性的交往方式卻為我們帶來了一個更具全球化的角度,以此來觀照藝術的創造、歷史接受及當代解讀等問題。
當刀叉遇到醬牛肉,或筷子遇到牛排的時候,吃到的除了美味,還有不同文化的奇遇。
撰文 梁舒涵